他們給我安排了一間小辦公室,桌上有分機電話、一些書、文件、筆筒裏塞滿藍筆紅筆壓克力尺釘書機備忘標籤紙這些。這天是禮拜天,所以你知道這小房間平日應是某個職員,可能還是個女主管或會計的辦公間。基本上她是一個愛乾淨的人,桌面收拾得纖塵不染。這讓我有些懷念從前念書時,那些圖書館裏的研究小間,一種冷氣特有的空氣中大部分塵蟎都被殺死了或過濾了的單調氣味。
過了一會,第一組的組員進來了。他們是一對姐弟,年紀大約都二十五、六歲上下。可能還更年輕些。姐姐刻意化了淡妝,因此有點小美人的韻味。他們這次旅程的題目就叫「姐弟闖關東」,大約動機如下:他們是屏東人,有一天發現他們九十多歲的阿公,竟然年輕時(那時臺灣還在日本人統治下),曾跑去中國東北(那時叫滿州,也是在日本人的統治下,所以年代應是一九三〇年左右),考到了日本人發的駕照,在當時的滿州國開計程車。據阿公說,他曾當過大明星李香蘭(也就是傳說中的日本第一女間諜川島芳子嗎?)的司機,在瀋陽住在臺灣人去異鄉打拼的簡陋宿舍時,隔壁一個臺灣青年叫鍾理和,他們當時同病相憐,一樣惶然孤單,常互相打氣。但這對姐弟有一天發現,他們阿公說的那個「滿州國」,歷史課本真的提到。但家族裏所有的親人,沒有人理解阿公孤獨碎碎唸的,那個他曾去過的超現實之城。很難想像只會臺語不會國語的這個老人,年輕時穿著制服,在那日本軍人控制,或一些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穿著西裝留着髭鬍的日本官員,和當時被佔領的東北的臉孔的中國人,那樣幻燈片般的畫面裏,開着一輛本田產低底盤圓燈罩計程車,在城市裏來回巡曳。所以,他們這次的計畫,就是走訪瀋陽、長春這兩座阿公當年曾待過的滿州國城市,將阿公可能曾開着計程車跑過的街道、建築都拍攝下來,那隔了七、八十年的今昔之變化,回來也可以將這紀錄片放給阿公看。
我對他們說,事實上他們已通過這個補助計畫了,十萬塊說實話是很小的一筆錢。他們就好好出發這趟東北之旅,注意安全。但你們阿公的這段經歷太屌了,你們回來後,這邊的作品呈現結案後,一定要繼續將阿公的口述歷史完成。我提了一位施淑教授,印象中她作過一些偽滿時期東北的文學或文化研究。等你們這趟回來後,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設法幫你們連繫她作個採訪。這個口述史的踏查、重建,你們可以用一部紀錄片或一本書的形式,可以去申請國藝會或文化部的專案補助,那有更多的經費。記住,這是一個很屌的案子,這個旅行計畫的十萬塊,只是其中的一小塊拼圖,有機會你們要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趟一趟的去,設法抓到更多線索,甚至看可否有當年派駐關東的日本人,現在或不在人世,但可否去日本採訪他們的後人。要知道啊,說不定有一天,你們阿公這一段故事,被哪個電影公司相中,這可是可以投資十幾億的時代劇大片子啊。這對姐弟被我唬的一愣一愣,睜大了眼,我想他們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酒鬼啊(桌底就藏着一瓶威士忌),然後我從背包掏出一本,許多年前我寫的某部家族故事小說,簽了名,再一次祝福他們旅途平安,便說他們可以出去了。
第二組進來的是三十多歲的男生,他的計畫有點晦澀。他是個外省第二代(我也是,但他的年紀為何小我快二十歲呢?)。一切的源頭是他六歲那年,他的父親(當時已六十多歲了)和他的母親(當時四十多歲),不曉得是怎樣的念頭,帶着還那麼小的他(他是么兒,哥哥姐姐都大他十幾歲,當時也都在叛逆期,好像是沒人願意跟),展開了一趟返鄉之旅。他們先去他母親的故鄉湖南長沙,還見到當時仍健在的他外婆,是一所長沙的女子高校的老師,也見到了一些親人。之後,再搭飛機到他父親的故鄉,山東。印象中那是比較偏僻的鄉下,也見了許許多多的親人。他還記得那時已是個老人的他父親,跪在他祖父母的墳頭前嚎哭。為什麼會有那趟旅程呢?那對長大後的他就像霧中風景,印象中只是以小孩的視角,緊貼着他父親或母親的褲腿,惶恐的看着人來人往,不同大人激動的說話,或是旅途中轉換火車,或長途巴士漫漫顛晃的截斷光景。然後是,他十八歲那年,父親和母親隔兩個月前後病逝。他哥哥姐姐各自剛出社會,也很艱難。於是他報考軍校。他父親母親都不是讀書人,也都是沉默之人,在臺灣好像也沒有親戚。所以,關於他們在大陸的身世,隨他們過世,像潛艇的通訊器被關掉了,從此沉入靜默的深海之中。只剩下他自己對六歲那年,那趟奇異的旅行的回憶影像。但他也叫喚不出更多的訊息(他哥哥姐姐對父親母親都比較漠然,甚至有一種怨懟他們那麼窮苦的恨意,所以對大陸那邊還有什麼親人,或故鄉之類,全無興趣)。一直到他幾年前退伍(退伍前他當到連長),被一羣軍中弟兄拉去「機車長途旅行」,他們曾經騎機車環繞整個澳洲,也去過美國德州。有一天他突然想:為什麼他不能到中國去,從湖南長沙,騎機車(他已上大陸的網站看過了,二手機車一輛約人民幣一萬五,證照的問題一定可以找到當地有人搞定)探訪他母親當年的親戚,或那些親戚的後人。然後一路騎機車走公路,到山東,他父親的故鄉,找他父親的親人們。
我告訴他他這個案子已經通過了,十萬塊是非常小的一筆數目。他的身世我聽了非常感動。事實上,在上一次的初審會議,就是我力排眾議讓他這個計畫入圍的(因為另一位評審是位紀錄片導演,強烈質疑以紀錄片的觀點,不可能在這樣一趟機車旅程拍出「六歲那年隨父親和母親返鄉的旅途」。主辦方也在作業上擔心,臺灣人到大陸,這樣短期要以摩托車為工具的旅行,所牽涉到的手續或法令。)。若不是我如今自己亦為生活所困,我多希望可以跟他一起跑這趟摩托車之旅,甚至有一天我還會想把他的故事(六歲那年和父母跑進一霧中風景的幻燈片裏)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他眼睛濕潤看着我,說謝謝您。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腦袋裏這個像神經病的狂想,會受到另一個人這樣當作一件正經事。我哥哥姐姐都罵我,年紀老大不小了,不好好找份正職(他目前在一家NET服飾當倉儲),也不找個女孩成長,想那些虛幻、已死、沒有意義的怪念頭。我告訴他,都是這樣的。然後我從背包拿出一本,我當年寫的,關於我父親到大陸廬山旅遊,在江西省九江市小腦爆裂大出血,我和我母親飛去那「搶救父親」,和當地醫院打交道、待了一個月,最後找到「國際SOS」將父親運回臺灣的長篇小說。他說他一定好好把這本書讀完。我簽了名,祝他一路平安。他便出去了。(待續)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