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給那些商人多年的時間,那好,請你還我個活生生500頭活生生的象。」
49歲的Josias Mungabwa,第一次來香港,坐在立法會,很憤怒。
6月6日,來自贊比亞的Josias在立法會環境事務委員會做公眾發言,強烈要求港府立刻禁止象牙貿易。港府去年底決定逐步淘汰本地象牙貿易,但給商人5年緩衝期處理存貨和轉型,對比中國大陸在今年底就將全面禁貿,香港的做法受到多方指責。
香港這邊在賣象牙 那邊已經死了數百戰友
Josias跟絕大部分香港人不一樣,他生活在非洲叢林,是在叢林中對抗盜獵的人。盜獵者殺象取牙,高價賣出,不時與護林員發生槍戰。過去三十年,Josias 數百名戰友因此喪命。香港跟Josias連上關係,是因為香港是全球販賣最多象牙製品的城市,同時是全球排名前三位的象牙走私中心。1990年至2016年,香港共截獲41噸走私象牙,貨源地之一,正是 Josias的家鄉贊比亞。
一個星期之前,他剛剛在叢林中目睹三頭被人謀殺的大象。時間:黃昏。死因:槍擊致死。屍體狀況:臉被切開,牙被取走。當地黑市價格,每公斤象牙200美元。香港每公斤價格一度高達1.5萬港元,目前價格約為4000港元。
與Josias一同來港的,還有在中非國家剛果做護林員的Erik Mararv。他軍裝制服下左邊大腿藏着一段險生還生的經歷。去年4月,盜獵者射殺大象後,把應聲趕來的三名護林員擊斃,同行的Erik左腿中槍,僥倖撿回一命,只是留下了一道永遠不能磨滅的傷疤。
他們都是與死亡擦肩而過的人。正因為如此,象也好,人也好,他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死亡。
13歲第一次目睹大象如何被人殺死
13歲的時候,Erik 第一次見到大象被殺死。那是一頭成年母象,倒在地上,中了槍,象牙已經被割走,身旁還有一頭四五個月大的象寶寶。「那頭小象努力想把媽媽扶起來,想用鼻子托起媽媽的頭。」那次之後,他第一次想要當一名護林員。
Erik祖籍瑞典,從祖父輩開始,家族三代都在非洲成長,他自己則出生於中非共和國,過去十年,他一直在剛果的幾個國家公園做巡邏管理工作。兩年前的5月,他調任非洲公園組織管理的加蘭巴國家公園經理。這個國家公園位於剛果東北角,與戰亂的南蘇丹接壤。公園一方面是多個瀕危物種的棲息地,一方面是法治的真空地帶,非法暴力組織林立,盜獵猖獗。
他還記得抵達香港幾天前,就有9頭大象在他管理的國家公園被射殺。象羣剛剛在河邊喝完水,正排隊上岸。在附近巡邏的Erik與夥伴突然聽到槍聲,立刻趕去察看。
「遲了,大象已經死了。但他們只夠時間割走其中一頭大象的象牙。」Erik 說。
盜獵者手持AK47
比起 Erik,世世代代都在贊比亞生活的 Josias,反倒更晚接觸叢林。在他記憶中,他是21歲在大學做社團活動,才意識到野生動物盜獵情況十分嚴峻。他當時領着小朋友去國家公園做導賞,卻發現國家公園毫無管理和秩序,他親眼見到盜獵者長驅直入,殺大象,殺獅子。「當地人會到公園殺獅子,回家吃獅子肉。」
畢業後,Josias加入了贊比亞最大的保護區卡富埃國家公園,成為一名野生動物偵查員。由於擁有法律學位,過去近三十年,他不僅負責過前線的反盜獵護林工作,還做過野生動物犯罪調查、情報搜集,以至野生動物的DNA樣本處理。
他記得90年代剛做護林員時,曾遭遇54人的盜獵團夥,而護林員一方只有17人左右,武器也比對方落後得多。那批盜獵者拿的是AK-47步槍,Erik 他們的武器只是普通手槍。26頭大象被對方殺死,護林員一度奪回了其中6對象牙,但遭盜獵團夥連夜狙擊,最後全部象牙都被搶了回去。他發現盜獵者身上的制服上有軍隊的軍章,「那時我就感覺到,這些象牙交易絕不簡單」。
2016年,華盛頓公約(CITES)數據顯示,贊比亞和剛果所在的中非,大象死亡,超過七成源於盜獵。Josias 說,贊比亞目前還有約3600隻大象。Erik 所在的剛果共和國,因為管理機制混亂,連精確的數字也無法統計,Erik估計目前尚有1000頭左右,對比上世紀80年代,大象數目約有二萬頭,跌幅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三個同伴中槍死亡 遺下十四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象牙值錢,因此丟命,保護大象的人「阻人發達」,同樣有性命之虞。Erik 和 Josias 都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戰友在身邊死去,他們兩人也經歷過好幾次死裏逃生。
Erik左腿上的槍傷已經痊癒,但他內心的創傷至今難以復元。說起那次經歷,他很沉重。去年4月23日,他正與另外三名護林員一起巡邏。一頭大象的屍體赫然在眼前,他們上前查看,豈料竟中了盜獵者的圈套,遭到伏擊。原來這些盜獵者射殺大象後並沒有離去,反而故意埋伏,伺機對付護林員。
在離他20米遠的地方,三個同伴先後中槍。「一個給打穿了頭,當場就死了。另外兩個重傷,22小時之後,失血過多,搶救不了。」
他的腿骨給一枚子彈打穿了,總算沒有死亡。犧牲的三人,都是年輕的父親,只有25歲左右,三人加起來,遺下14個孩子。
叢林.河流.酒店 不同的地點 相同的死亡
「我記得至少有三次差點沒命。」Josias 說。每一次,死的都不是他,而是身邊的戰友。記者問:你面對拿槍的對手,有沒有一刻害怕過?他止不住地激動起來:「我不害怕盜獵者。有時我會想,這是為我的戰友復仇。」努力收起情緒後,他又說:「這話本來不該對媒體說。」
他給記者講述了三個故事。第一個發生在90年代,那一次,他和戰友手上都沒有可以抵禦盜獵者的重武器,於是一起匿藏在灌木林裏。「我們旁邊有槍聲響起,他慌了,站起來往另一方向跑,跑出去沒幾秒就倒下了。」
第二個故事,發生在過河時。旱季的河流,可以徒步趟過。他們一羣人排隊過河,一點也沒有發現到大象或盜獵者的任何蹤跡,卻突然有槍聲響起。「我們所有人馬上伏下,整個人浸到水裏。你想像一下,我們只是平平常常地走着路,根本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一個戰友就這樣被盜獵者射殺了。
最讓人不寒而慄的,是第三個故事。他任職調查員期間,曾到不同地區搜集情報,後來有盜獵者在叢林中盯上他們,一路尾隨,跟蹤他們到酒店,然後開槍打死了他的一名同事。
勇者不懼 仁者不憂
「我媽媽曾經問過我,不止一次,她說為什麼你還是這麼想去死?到底什麼時候你才能離開這種工作?」雖然他已經從事這危險的職業28年了,媽媽最近還這樣問他:「既然你喜歡動物,為什麼不回家,照顧家畜?幹嘛要跑到叢林裏去?」
Josias 也問過自己,但他的問題有些不同。
「如果我選擇退出,那我將以英勇之名而退,還是以懦夫之名而退?」
「如果我選擇退出,是不是等於把恐懼留給我的戰友,讓他們獨自去承受?」
Erik 的答案是,儘管危險,但在叢林中保護大象,已經是他畢生的選擇。「我不能假裝大象被殺的問題不存在。我們都不能!」
「使命感。」Josias 把這一切,總結為一個詞。
Josias 的憤怒和 Erik 的槍傷,不知能不能令香港的象牙禁貿步伐加快。在今年3月的採訪中,漁護署助理署長陳堅峰曾對記者承諾,會在今年上半年給立法會提交正式草案,供討論與投票。
短暫停留香港後,Josias和Erik 都已經回到非洲大陸。他們回到叢林,等待香港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