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男人最懼不舉? 從「養老」補品到「偉哥」盛行 學者研究華人壯陽血淚史 :人類的文明永遠在對抗疲勞跟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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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至今,男人最懼不舉? 從「養老」補品到「偉哥」盛行 學者研究華人壯陽血淚史 :人類的文明永遠在對抗疲勞跟衰弱

23.09.2024
圖片由受訪者及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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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陽」一詞,在華人社會裏彷彿是某一種教人羞於啟齒的禁忌。以《華人壯陽史》這樣明目張膽的命名,在書店書架上自是引人注目。台灣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兼所長皮國立的這本著作,年初加入戰後台灣藥品狀況的部分,推出二版,旋即在學界掀起討論。皮教授這半年來跑講座、研討會,以不同講題分享自古以來華人壯陽方式如何「勃大莖深」(與「博大精深」國語同音)。若你認為這本書不倫不類,書名的副題「從情慾詮釋到藥品文化,近代中西醫學的滋補之道」也許能為它稍微洗脫污名。

皮國立教授專研醫療史,而身體與藥物都是研究相關範疇的着眼點。一天當他在翻閱民國報刊歷史文獻時,遇到有趣的發現,「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有非常多的補品廣告。我想說,怎麼中國人這麼愛吃補品?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就去研究。」他接續搜集更多史料,留意到中國人非常懼怕身體虛弱。

今天談起「壯陽」,很多人會覺得羞於啟齒、臉紅耳赤,其實「壯陽」本無負面意涵。皮國立解釋,「壯陽」一詞一開始與情色關聯其實不大——中國醫學基礎的原始以「陰」、「陽」二元論分野描述身體的狀態與病理變化。「陽」代表正向、剛強、氣足,而中國文化中的「陽衰」一方面描述性事無能——這來自傳宗接代的傳統,時人生不出小孩時以補養方式解決對性功能憂慮;另一方面,其實在反映一種對衰老與死亡的懼怕。他的研究因此嘗試梳理華人自古以來如何面對這種對虛弱或衰弱的恐懼。

《華人壯陽史:從情慾詮釋到藥品文化,近代中西醫學的滋補之道》 作者:皮國立 出版:臺灣商務印書館
《華人壯陽史:從情慾詮釋到藥品文化,近代中西醫學的滋補之道》
作者:皮國立
出版:臺灣商務印書館
台灣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兼所長皮國立
台灣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兼所長皮國立

 

從宋朝延年益壽 到明朝縱慾享樂

搜尋古籍資料庫的過程中,皮國立發現「壯陽」一詞於北宋開始大量出現。他指宋朝醫書數量急增,歸功於印刷術誕生,從魏晉南北朝的手抄傳寫到宋版書得以大量印刷,知識可以傳延到下層社會。由於宋代是個相對國泰民安的年代,人民壽命顯著提升,當時「壯陽」因而主要與「養老」概念有關。

「因為老人沒氣沒力,常常氣虛,然後疲勞是一種氣虛的表現,所以我們要壯他的陽氣。『壯陽』這個名詞在宋代,是補陽等於補老人的意思。」壯陽關乎防治萬病、保持身體強健、動作靈活,亦蘊含人們對老化的抗拒與延壽的期望。《華人壯陽史》便記述了宋徽宗主導編撰的《聖濟總錄》收錄的「神仙巨勝丸方」,主治「輕身壯陽、卻老還童、去三尸、下九蟲、除萬病」。該藥方的主藥「巨勝」其實就是黑芝麻,再加上牛膝、巴戟夫、覆盆子、菟絲子、人蔘等中藥;號稱服用一個月後可達「身輕體康,萬病不侵」。該醫書中亦另收錄聲稱能「平補諸虛,益精壯陽」的補腎藥「補骨脂丸方」。而一直到明初,「壯陽」仍不是與聲色犬馬相關的負面詞彙。

皮國立笑說,現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可能讓我們無法理解古人的「虛」,「古人是三妻四妾,那種狀況下你的身體被掏空那種虛,是我們今天沒辦法理解的。」
皮國立笑說,現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可能讓我們無法理解古人的「虛」,「古人是三妻四妾,那種狀況下你的身體被掏空那種虛,是我們今天沒辦法理解的。」

 

皮國立在研究過程發現,「壯陽」一詞大概到明朝中後葉才開始變調。「明朝就是經濟發達,人們有錢了,就開始追求縱慾、享樂。結果到了後期就開始有一些那種他們說邪術,明朝的皇帝也很喜歡採婦女的經血,各種那種不倫不類的補養方式。」他於書中引述明末清初醫者喻昌的〈論士大夫喜服種子壯陽熱藥之誤〉,稱原文提及的「紅鉛」便是由婦女經血提煉,再加入壯陽燥熱之藥煉製而成的藥物,文中更提到人們以「臍帶」及「胎髮」等入藥以期「大補」。

皮國立形容,當時人們為了縱慾而採用的壯陽法五花八門,已偏離最初養生延壽目的。他想起自己課上也偶會跟學生提起《金瓶梅》的例子,說明其時社會的風氣,「你看《金瓶梅》那個時代(明朝),就是有錢人去玩弄無知少女,那個西門慶身上就一大堆各種奇怪的藥,基本上就是所謂的壯陽藥或春藥。」

精!氣!神!強身傳統就是要補腎!

提倡節慾的論調出現,並非關乎道德倫理,而是單純出於健康的考慮——中國養生文化中,節慾有助延年益壽。皮國立解釋:「傳統中國認為人的精氣是有限的,如果把精氣過度外洩,就會導致身體的疾病。」中國古代醫學將性慾與壽命拉上關係,其來有自,書中提出色慾傷身實與「失精」的身體觀有關。那到底「精氣」是甚麼?書中旁引明代思想家方以智於《物理小識》所言:「精、神皆氣也,精足乃氣足而神足。」意即精與神都是一種氣,能寡慾就能養精。清代唐彪亦有「養生者宜遠色」、「人之生死,由乎精氣」的說法。民國以來,甚至有人大舉晚婚有益健康。

補腎藥品「保腎固精丸」的廣告曾以大字標語「寧流一升血,莫遺一次精」,強調遺精禍害。
補腎藥品「保腎固精丸」的廣告曾以大字標語「寧流一升血,莫遺一次精」,強調遺精禍害。

皮國立補充指,「壯陽」的概念有時不被直言,而中醫藥中所謂「補陽」、「升陽」的功效,有時會被說成是「補腎」,這說法尤其在明、清以後大量出現。他指,明清有醫師一直強調兩個腎的中間有「命門」,是人體動力的來源:「就是全身的命,你身上所有的元氣——先天之氣的來源,氣會驅動全身,等於說你身上的健康都是根源於腎臟,所以補腎這件事就變得非常重要。」腎「虛」因為耗損,皮國立笑說,現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可能讓我們無法理解古人的「虛」,「古人是三妻四妾,那種狀況下你的身體被掏空那種虛,是我們今天沒辦法理解的。」因此,中醫大量所謂壯陽藥方其實都與補腎有關,

「到了民國時期,就從『腎虛』開始變成『腎虧』。」

細看藥品廣告 從標語看欲望與恐懼

藥品廣告的論述也是皮國立研究素材之一,從廣告標語和內容的側重點,我們可以一窺當時人們的需求,以及需求反映的匱乏與恐懼。

皮國立特別提起「荷爾蒙」初傳入中國時的音譯譯名「合而孟」,無人明白所指為何。當年亦有含維他命及荷爾蒙的藥品命名為「維他賜保命」,於是有人直接將「Spermin」(按:精胺,是一種營養素,當時被認為是荷爾蒙的原料)翻譯成「精素」,「我們今天就知道sperm是精,精液,那Spermin翻譯成精素,這個時候中國人就了解了。講精素、精的原料,因為中國人對精、氣、神很重視,所以大家就很能接受這個荷爾蒙。」

《華人壯陽史》搜集了豐富史料,以下廣告展示了藥品如何分別透過結合中西醫學話語,以及針對傳宗接代的願望,打入中國市場:

延伸「補腎」概念

藥品廣告反映藥廠嘗試透過結合中西醫學話語,打入中國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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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爾康」強調該藥採取「動物體中新鮮的內分泌精液」,可以調整體內造精造血功能,而且服用後有助恢復性功能,治療不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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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初知名的「第威德補腎丸」,廣告指出所謂病痛之發生,是腎虧所致。而腎虧之因,乃腎臟「不能去除血液內之尿強酸質」所致,「以顯微鏡照之,其形如碎
玻璃」,這應該是指尿酸在體內之沉積,故此補腎藥正是要排出這些物質。「補腎」絕不只是「補精」,還幫助「代謝正常」,十足西醫的話語。

針對華人生子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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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指「返老還童」一直是荷爾蒙療法非常喜歡使用的詞語。藥品育亨賓的廣告中亦有強調此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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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爾康補片」廣告取材當年某富翁無子繼承財產,平時被窮人謾罵他坐擁不義之財的生活素材,於廣告中大字標示「富翁無子被人欺」,更指這種「採取動物體中內分泌
Hormon『好爾蒙』」,若夫婦同服可「一索得男」。

從病理到道德 縱慾是甚麼?

書中指,傳統醫學論述中,限制性慾往往和道德、善惡、德性無關,而且知識分子也不敢公開談論,反而是在宗教文獻中還比較容易看到戒淫的內容。「你有沒有發現,傳統中國就是很多甚麼神明的生日就不能亂來。這件事情於文化中,但沒有形成一個教育,比如說我們會看到一些佛經或者是道家的經典會說如果你縱慾呢,亂來的話你會下地獄。」

而轉變的時刻,就在西方衛生教育傳入中國後發生。不能節制性慾的人多被指為沒有道德、沒有智慧或沒有高尚情操或意志,這使得「禁慾」成為一種教育宗旨、人生信條,也終於可以公開討論了。「民國初年,當時有大量的這種教科書,書很多都是從日本或從西方直接翻譯過來。內容裏頭充滿的就是,要禁慾——你縱慾就會讓身體壞掉,你會退化,你的智力會下降,你會痴呆這樣子。」

皮國立的研究主體聚焦在二十世紀初中國的狀況,當時是西醫傳入中國,中國人慢慢接受西醫、受西方醫學觀影響的時期。他記得自己開始研究前還認為中、西醫在民國初年互相衝突,可是意外發現對禁慾這件事情上,兩者立場竟是一樣的。中醫學概念中,「精」也可以補充腦髓,西方則認為縱慾會引致腦力退化、智障,甚或精神病,西方知識與中國醫學傳統一拍即合。皮國立最近在民初一位傳教士文獻中,發現他曾呼籲中國人管教好家中小孩,如果他們縱慾或手淫,日後會被送到精神病院裏去。

「我覺得這很有意思,這個跟中醫講的很多也有關係,例如腎虧跟所謂神經衰弱好像也有一點點像。中醫理論裏頭沒有『神經』這名詞,但當『神經』傳到中國後,就是講『神經』其實是透過腎氣或血液去滋養。所以西方講神經衰弱,跟我們的『腎虧』就是一樣—有這種病症的人都會有幾個特色:第一就是記憶減退、失眠、頭昏腦脹,然後動作不靈活、遲緩、癡呆、變笨。」

書中指,醫者在這種論述中,也持續扮演重要的角色,訴說染上性病之可怕,書中引述西醫余鳳賓指花柳病容易養成、造就出低能兒、歹徒、賣國賊、漢奸、奸商,這都是因為「濃於聲色」而喪失天良,構建出縱慾與心理疾病、個人道德之間的關聯。

與此同時,民國時期中國多地均循衛生法規進行藥品管理,將市面上某些藥品定性為「春藥」,在衛生公報或雜誌裏大肆公告。而當中個別藥品在皮國立看來不過是源遠流長的補腎古方,「我在書中有舉一個腎氣丸,就是所謂的八味帝皇丸,這是東漢張仲景的名方,現在都常用。」他認為即使當時局方未必會硬性禁售,但這仍十分有意思,「監管是某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政府,或市民的一些意識形態,他們怎樣去看壯陽這回事。」

民國時期的醫師診所,會以「腦病與性病」專科形式出現。
民國時期的醫師診所,會以「腦病與性病」專科形式出現。

戰後台灣:從假藥猖獗到「偉哥」出現

新版增加了戰後台灣壯陽藥發展史的研究,皮國立簡述當時狀況,指台灣此前被日本統治,後來日本的資本撤出後,台灣對這一範疇的用藥依然有龐大需求,十分依賴進口藥物。

其中,台灣人口耳相傳間充滿「秘藥」意味、具「神奇功效」的荷爾蒙十分風行,很多人會私下去打荷爾蒙針。而政府希望台灣在藥品市場上能自給自足,便透過推出保護本土藥品製造的法令、頒布培植本地藥廠製藥能力的草案,對外來藥品施加限制。可是由於能製造荷爾蒙藥的本地藥廠數量有限,造成大量假藥充斥市面。

書中記述,除了冒牌藥,政府當局亦曾破獲地下藥廠將美國製女性荷爾蒙混合甘油「稀釋」,一針充十針。此外,偽造的「奧巴荷爾蒙」亦曾被揭發主要成分竟是花生油。隨後於一九六○年代後興起維他命和新式抗疲勞補養飲品,皮國立認為多少瓜分了荷爾蒙抗疲勞、提神的市場。而愈來愈多新聞報道及研究證實荷爾蒙製劑並不適合作為日常保健品,隨意服用可能有致命危險,因此荷爾蒙後來慢慢轉向「地下」。而一九八○年後資料顯示,荷爾蒙藥品後來其實沒有「消失」,而走向了兩個極端:診所裏治療性問題的正常用藥,以及民間私用藥。一直到威而鋼(港譯「偉哥」)一九九九年於台灣合法上市,有需要者很多會直接吃威而鋼,致使荷爾蒙的需求減少,再者,衛生法令執行漸趨嚴厲及完善,加上政府推出健保,令市民可以低廉藥價購藥,商人也就再也毋須鋌而走險製造假藥。

人類文明:永遠與疲勞衰弱恐懼共存

檢視自己對華人壯陽史的研究,皮國立認為像是在梳理一種感覺史,藉由藥品行銷等史料,將人害怕虛弱,或害怕陽痿這種不舒服的狀態進行梳理,嘗試描繪一個更宏觀的圖景:「人類的文明永遠在對抗疲勞跟衰弱,因為我們永遠都在害怕疲勞跟衰弱。」他解釋,無論人患上甚麼疾病或只是老化,第一個感覺就是「今天不知道幹甚麼沒力氣」,就會感到害怕,懷疑自己身體健康出了問題,自然就想吃藥吃補品,想要改變這種狀態。「我覺得這個文明在人類的歷史發展中會不斷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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