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柄谷行人先生的《力與交換模式》中譯本,無疑是今年的最大收穫。對像我這樣的柄谷忠實讀者來說,這是一本期待已久、終於能一睹原貌的書。雖然是譯本,但在林暉鈞先生嚴謹而明暢的譯筆下,我相信這是完全能傳達作者原意的版本。這是身為讀者的巨大幸福。
《力與交換模式》是柄谷先生對世界史畢生探究的總結,也是他中期到晚期作品——包括《移動的批判》、《作為隱喻的建築》、《哲學的起源》、《世界史的結構》、《帝國的結構》等——的集大成之作。不過,這並不表示你要先讀他的前作,然後才能讀懂《力與交換模式》。你也可以把本書作為入口,回頭去認識柄谷的學說。甚至,就算你只讀這一本,也肯定會獲益良多。
這本書的寫法,既是繼承前作的深化和發展,但也同時對基本概念作出扼要陳述,所以新讀者不必擔心要先具備任何入門知識。相反,柄谷探究方法的特色,是顛覆既有的思維習慣,解構不辯自明的定見。讀者唯一要具備的是開放的態度和批判的思考。也許你未必會立即同意他的觀點,但你肯定會被牽引進入激辯之中。這種批判的交換,應該是柄谷先生所樂見的吧。
早年的柄谷從事文學研究和批評,但後來感到單純批評的局限,覺得必需在更基本的層面上,尋找世界史的結構。柄谷深明從事批判和從事系統建立之間的矛盾和張力——前者是解構的,而後者是建構的。但他沒有放棄批判,而是同時在做兩件事,因為要建立新的系統,就要先解構舊的系統。
傳統政治社會分析,都以生產模式來區分歷史階段和當中出現的不同社會制度,馬克思主義或者歷史唯物論尤其如此。柄谷所做的「轉移」,是以交換模式取代生產模式,作為世界史結構的源頭和基礎。這個洞見主要來自對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的細讀,並輔以大量哲學、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歷史學和宗教學論述的參考。所以,《力與交換模式》不只是一本政治經濟論著,也是一本跨科際的、整合全面知識的作品。
柄谷行人提出的交換模式A(互酬 / 共同體)、B(服從與保護 / 國家)、C(商品及貨幣交換 / 資本)、D(A在高次元的回復)的區分,既簡明清晰又富有靈活性,不但沒有把繁複多變的歷史情景簡化,反而能夠解釋許多案例的異同。交換模式並不是柄谷發明出來的,而是最原始和根本的經濟關係形態。但將之發掘、分析和綜合,而成為能夠解釋普遍現象的理論,則是柄谷的劃時代貢獻。這個觀點的重要性,無異於一場知識的「範式轉移」。也即是說,從此以後,我們不能繼續(只)以固有的觀點看事物,而必須採取新的範式。
交換模式的理論,早在《世界史的結構》中已經確立,但關於交換摸式如何產生作用,以及交換模式D的具體內容,柄谷卻繼續花了超過十年的研究,才在《力與交換模式》中作出解答。他提出了兩個出人意表的新觀點:一、以動態的「力」而不是以靜態的模式或結構,來理解歷史的運作;二、以「靈性的力量」來描述觀念性的「力」。共同體、國家和資本,不但不只是經濟和物質基礎的上層結構,其自身也具有觀念性的「力」,以促成相應的政治社會效應。但這種「力」不是憑個人或集體的意志而出現的,而是源自經濟交換模式。柄谷藉此同時容納觀念和物質的解釋,而不受其中一方的局限。
比較具爭議性,但我個人認為更具啟發性的,是把交換的「力」視為「靈性的力量」這個大膽的說法。這個的觀點同樣來自《資本論》第一卷,關於貨幣和商品「物神」(Fetishism)的論述,也即是資本的「靈」,如何取得對人類的支配的過程。柄谷強調說:「靈性的力量,不單是一種比喻,而是來自不同的交換模式且確實對現實產生影響的觀念性力量。」他接著由物神談論到巫術和泛靈論等,為的當然不是宣揚迷信,而是想回頭在原始社會A(共同體)中,尋找揚棄B(國家)和C(資本)的條件。而原始信仰共同體,或者是所謂的普遍宗教,無論是早期的猶太教、佛教或基督教,都是歷史上曾經出現的交換模式D的實踐。另一次D的顯現,是十九世紀的社會主義運動。
由此可見,柄谷啟動的範式轉移,不但關乎如何詮釋過去(歷史),還關乎怎樣理解和面對當下,也即是以「國族—國家—資本」(A+B+C)為主導的世界秩序,以及在這個秩序的支配下,新的交換模式D出現的可能性。不過,柄谷多次強調,「D不是因為人的意志或計畫而實現的東西。相反地,它的出現違反了人的意志或計畫。因為,它顯現為觀念性的力量——換句話說,就是『神之力』。」
柄谷在書中談論了舊約先知的角色,認為他們並不是預言家,而是回歸遊居共同體模式的呼籲者。在這層意義下,柄谷先生是一位當代先知。雖然他拒絕作出預言,但我們和未來的世代可以根據他提出的論述框架,去辨認新的交換模式D出現的徵兆。
我大膽地猜想,新近發展起來的區塊鏈,以及相關的Web3模式,所促成的去中心貨幣、去信用金融、點對點交易、財務自主、平等參與、開放共享、互酬精神、社群共治、數字遊民,甚至是Network State的倡議,會不會是歷史上首次為交換模式D創造了大規模實現的條件?
先知的工作已經完成,是否聽從「神」的呼喚,則是每一個人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