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事物像是從夢境中,水光粼粼的撈出,由模糊而漸清晰。你很難想像有一天世界變成人手一台手機,隨意亂拍,可以刪除檔案,眼花撩亂的美化功能。那是個,食指一動,瞬間變無限延伸,完全憑光圈、快門、沖洗這些需要技藝和天賦,才能抓到那盞靈之瞬的時代。
沒有所謂「自動對焦」,真的是我眼無限細微神經協調着我的手,一卷一卷的底片,有點機槍子彈的味道。真的,那時背着一台萊卡,真的像拿着一把貴族少爺用來顯擺的槍。砰!砰!一整卷印下的影廓,若是不慎曝光,就好像把一長條「活着的時光」殺死。
在全黑的暗房,你的眼看不見你的手指,但你會聞到顯影劑藥水和定影液藥水的化學味。你會聽着水流聲,真的像從潺潺溪流中,撈出水面立刻「活過來」的溺水孩屍。反差、影調、層次、光的在場或離場感。
在更早前那個黑白暗房,沖洗出來的照片,本身真的有靈魂,像馬匹身上被風翻動的鬃毛(這是我第二次聽見,另一個老人用「馬」來形容他手下的活),你聽得見呼吸聲。那個潤,就像筆意酣暢的水墨啊。
他當然記得那些空軍少爺們,那時每到黃昏,他們會出營區放「散餐假」,他記憶很深是漫天水蟻,影影幢幢,這一帶還是農田,但靠近忠孝東路,一些日式透天厝,空軍們會到附近的飯館用餐,所以你有沒有發現,這一帶四川菜館子多空軍多是重慶幫啊。
那些美國風的飛官們,比一班軍人愛漂亮(當的人們愛說:『空軍就是騷包。』)一個個頭髮也不很長,都抹鋥亮髮膏,換上照相館裏帥氣的軍裝,來拍張帥到不行的紀念照。有的則是他們空總的攝影官,急匆匆拿出一捲底片給他,要一個半小時內沖出來,因為請了嘉賓來演講,攝影官先拍下他們總司令和貴賓合照,活動結束就贈上沖好、剪裁好、裱褙好的照片當紀念品。
那時,這樣的照片是很有價值感的。
所以他常常可以在他狹窄工作室,一張張沖洗出來,夾子晾着的照片,知道中華民國空軍總司令,這個去哪巡查,和誰誰拍照,這在那個年代,可是充滿機密的刺激感啊。
他有進去過幾次,替他們的重要活動(例如結業式)拍照,但你本能的走進去那空曠而一棟棟樓的營區,會自我規訓,不東張西望。其實,如果(當然在那麼長的時光,他從沒浮現過這種念頭),像後來子女租回來給他看的好萊塢的什麼《瞞天過海》啦,《不可能的任務》啦,那些國際特工闖進戒備森嚴的國防部、中情局、重刑監獄,其實她回想,當時跟着帶領他的某某中校,穿過營區哨,那個記憶中的戒備不這麼嚴森啊。如果當時有所謂中共滲透人員,透過她,將炸藥藏在相機內膛裏,是非常可能穿過檢查,謀殺空軍司令啊。
這些細索的念頭,像那個年代入梅天黃昏漫天飛舞的水蟻,在那水流般一張張從藥水中用鑷子夾起的影像之外。譬如,他是不是曾捕捉過一張排排站合照,但站在司令後兩排,一個俊美的軍官,和一旁一位穿旗袍的美婦,兩人正在咬耳朵,那眼睛上抬,小心謹慎,但沒意識到已被照相機捕捉的,那麼人性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