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神。後來各種不同的人都來向我告狀,「我活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這操他媽的比瘋人院還可怕。」他們說。他們奇形怪狀,有額頭潰爛、一片深褐色血痂的囚犯,據說是因為整個系統停止運轉,關在獄中二十年,完全沒人審問,不知自己為何在此,將會如何?也有穿著破爛朝服,袖口全是黑糊糊鼻涕漬的官員;也有配刀已鏽爛、白髮蒼蒼、從破草鞋裂口伸出的腳趾,灰色指甲向藤蔓那樣卷曲的錦衣衞;有自稱是漕運官員的小老太婆,原來這職位是她丈夫,死在街上,但沒有任何人理會接住者的任何手續和公文,只好她兒子暫代的十年,後來兒子又死了,只好她老太太自己頂上這個位置;也有祭享太廟的一些老頭,其實他們算是小神的叔叔,但揹着一些破爛瓷器、破爛編鐘琴磬、破爛丹墀、破爛神牌、破爛祭器,哭哭啼啼,七嘴八舌、口齒不清;各種文臣、武將、監生、衙役、小廝,亂糟糟的,全蓬頭垢面喊着:「讓我死了算了。」
主要是沒有人想到小神會玩這招:讓整個境內停止運轉,他自己跑去躲起來了。沒有人想得到,小時候長得那麼可愛,儀表堂堂的小神,他沒有他父親那性愛成癮症,更沒有他祖父那古怪、迷信道士、性虐待宮女、寵信奸臣嚴嵩、一種造成大系統腐敗的人格特質;更沒有他太祖父那個神經病,人格分裂、換裝癖、把美女圈養成動物園,在其內姦淫,養了一批狼虎宦官,又邪魔外道……。總之,小神應該是所有人以為可以拯救「明朝」這整顆星球,不使之毀滅的那個救世英主啊。沒想到他是讓整個系統進入「關機」狀態,一種在這之前所有人無從想像的靜止。我心裏想:「為什麼他要把系統整個凍結呢?那是多深沉的恨意,不惜讓自己進入某種意義的死亡!造成牽一髮動全身整個體系所有網絡縛緊在他一人身上的空洞狀態。
我想到他十歲的模樣,那麼柔羽、可愛、對每件小事的對與錯,如此執着、認真,完全是個透明的孩子。有一次,他在主機正殿,羣臣之上,宣讀《我們這個星球該有的道德與秩序》,讀錯了一個字的發音,我出聲糾正,他竟顫慄抖索,差點進入第一級系統自動關閉狀態。當時我亦心生警惕,是否他是個異常纖細的孩子,我不該過於嚴厲。但他的母親(他真是個偉大的女性)也對他期盼甚高,在他正式親政之前,對他的嚴詞厲色,遠超過我。有次小神被大監孫海帶出系統主控室,可能是一些隨機運算、形成瞬即消滅的妓院,被他母親知道了,那是要他跪了一晝夜反省罪過,甚至招我進後宮,討論將他自「訊息截斷中樞者」的位置刪除。
當然那只是他母親和我演的一齣戲,一切在最早都被「設計者」設定好了。我當然希望他成為這顆星球(嚴格來說只占了十六分之一)運轉長久的好中樞。但我如今難免也會懷疑,是否我希望小神更好,其實是違逆「設計者」最初的設定。我才是那個造成大運算悖離其矢量的威脅與變異?當然我無法預知之前以及之後。後來他進入這「中樞休眠」的幾十年,有一些受不了系統靜止、崩潰瘋狂的聰明人,越過邊境,逃亡到隔壁的「明光宗」之境,但一踩過邊境線,立刻蒸發,連粉塵都不見,徹底消失。我們是被設定好的存在,不能越過這個系統的界面。但你想到他十歲時,每見到我,那漆黑靈活的大眼睛,就充滿崇敬而畏怯,垂手恭立時,每見到我,那漆黑靈活的大眼睛,就充滿崇敬而畏怯,垂手恭立,稱我:「仲父。」我完全無法將那個完美的男孩,和這個讓體系全境陷入恐懼、空無的不可測中樞,聯結成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