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初,我收到企鵝出版社中國分社的來信,問我有沒有興趣為紀念香港回歸二十周年的特別系列供稿。編輯說那將會是一本約百多頁,只有三萬多英文字長度的小書,「是那種在機場書店售賣,供讀者在一個航程中讀畢的作品」。我立即明白對方的要求──除了要短,還要易讀。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猶豫的。我手頭上沒有適合這些特殊要求的作品,也沒有按要求寫一部新作的打算。(我一向對命題和應約寫作十分抗拒。)剛巧跟我一直合作的翻譯者Bonnie McDougall和Anders Hansson正在選譯我的《夢華錄》裏面的短篇,累積起來已經有二十幾篇。我想,這不正是把它們成書推出的大好良機嗎?而且是企鵝出版社啊!問題只是如何把它們包裝成適合這個回歸系列的作品。
《夢華錄》這本書第一次出版是一九九九年,當時書名叫做《The Catalog》,裏面共有九十九個約一千字的短篇,每一篇都以當年的一種流行商品為題。環繞着這些潮流事物,發展出不同的小人物和小故事。雖然好像很新潮,但它的形式和概念其實來自遠古。它在題材上取源自南宋初年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此書記載北宋被金人滅亡之前首府開封的都市生活盛況,讀來有點像今天的吃喝玩樂消費秘笈。)在形式上,它模仿古代的筆記小說,以極簡短的、不完整的方式,三言兩語地勾畫出人物和故事。
當年資助《The Catalog》出版的是一間設計公司的老闆。他完全放任手下的年輕設計師,把書弄成一件潮物。這本鮮紅色長方形的外觀奇怪的書,拿在手中很有型,要認真閱讀卻十分痛苦──納米級字體、令人眼花撩亂的插畫、考驗腕力的重量、很容易就四分五裂的釘裝。書店對它也不甚歡迎,因為它的形狀難以展示,要上架又絕不可能。很自然的結果是,這本書賣得很差。金主對進軍出版業感到幻滅,把積壓的幾百本存貨都統統銷毀了。不過,對我來說並沒有很大損失。二零一一年,這本書以本名《夢華錄》,連同合稱V城系列的另外三本書,重新在台灣出版。
為了說服企鵝出版社的編輯,我決定改一個富有深意的書名,把它和香港殖民地歷史連繫在一起。《Cantonese Love Stories》這個書名聽來很普通,甚至很庸俗,比起《蘇絲黃的世界》還有點等而下之。編輯隨即反映說,市場部擔心愛情小說銷路不佳。這令我有點意外,我還以為是相反的呢。我理不得讀者會產生什麼錯覺。我的原意,是引起跟香港第十七任總督金文泰所翻譯的《Cantonese Love Songs》的聯想。(很高興後來在臉書上看到,有讀者真的留意到。)金文泰的原名是Cecil Clementi,在牛津大學唸古典文學,懂梵文,得過希臘文和拉丁文寫作獎,甚有語言天分,而且熱愛詩歌。他加入公英國公務員系統之後選擇來到香港,擔任過不同職務,一九二五年被委任為港督。金文泰到達香港不久,就學懂了粵語,迷上了當時的地方歌謠粵謳,並且着手翻譯,一九零四年以《Cantonese Love Songs》之名在英國出版。我試圖在差不多相隔一百年的《廣東話情歌》和《廣東話愛情故事》之間建立關連。
當然,單是書名還不夠。我必須為新書寫一篇序言,鋪設和勾勒所有線索。但是,給自己的小說寫序,分析和介紹裏面的重點,從來也是一件我萬萬做不出來的事情。這樣做也只會令作品變得索然無味。於是,我請來了安維真幫忙。安維真,本名Virginia Anderson,簡稱維真尼亞,是我的小說《時間繁史.啞瓷之光》裏面的人物。她是中英混血兒,在香港出生,在英國成長,大學修讀東亞研究,之後回到香港,研究香港文學。她是這些故事的最佳詮釋者。我的中文讀者大概會知道維真尼亞是誰,但是,英文讀者則肯定沒有頭緒。編輯曾經對我用假身份寫序表示保留,又提出過不同的處理方法,但後來卻又不了了之,採取順其自然的態度。書出版之後,一位英文書評人曾對作序者的身份感到疑惑。對此,恕我沒法公開交代和解釋了,只能對被蒙在鼓裏的讀者說聲對不起吧!
今年七月,這個總共有七本著作的香港系列終於出版了。我不知道英文讀者羣的反應如何,在中文閱讀世界,似乎沒有引起什麼關注。七本書當中,只有我的這本由中文譯成英文(除了序言),其餘的都是用英語寫作的。只有我和Xu Xi(許細素)是香港華人作者,另外五位是英語外籍作者。Xu Xi雖然在香港出生和成長,到美國念完大學之後,也曾多次回港工作和生活,但是,她已入籍美國,定居紐約,用英語寫作,自我定位為國際作家,跟我這樣的土產不完全一樣。她在這個系列裏的書叫做《Dear Hong Kong》,是自身的香港成長回憶錄,但也是一封跟HK這個情人的分手信。這跟維真尼亞對香港的情結,也不是沒有暗中呼應的地方。分別只是,一個回頭追尋念念不忘的舊愛,一個對老情人已然絕望,一刀兩斷。
《Cantonese Love Stories》另一個格格不入的地方是,它是系列中唯一的一本虛構作品(fiction),其他的都是對香港政治社會近況的論述。Xu Xi的《Dear Hong Kong》是回憶和抒情,不算小說。整個香港系列,似乎有點不夠平衡和多樣化,而「紀念」(commemorate)的原意,結果變成了一系列尖銳的批判。我的「情書」躋身其中,反而顯得有點羞怯和無辜。
我早前坐飛機去美國參加活動,曾經嘗試在機場書店尋找這個系列的蹤迹,但卻歸於闕如。在城中其他銷售點的能見度也非常有限。看來,不只是我騙人,我也給編輯小姐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