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那所鋪着木地板的書店,一邊看着書架上陳列的書,一邊聽着地板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書架上陳列着普利摩.李維的最近譯作《如果這是一個人》,我竟然,並沒有把它取下來翻閱,只是,走到書架的另一端,任由自己錯過。之後的日子,我一直在想故意略過那本書的原因。
經歷過納綷集中營而且存活下來,普利摩.李維在68歲那年從家裏的陽台跳下去自盡為止,出版過的作品,要不是關於其本業化學和哲學,就是對集中營的回憶和反思。多年以來,我始終沒法忘記, 初次讀到他的《滅頂與生還》時的震撼。那是他25歲那一年,被關進有死亡集中營之稱「奧茲威茲集中營」的記述。對於集中營內一切滅絕人性的行為,他認為肇因並非一種個別的、絕對的、例外的惡,相反,那是人們對各種暴行的冷漠、過於順從、缺乏深思,或追求權力而助紂為虐帶來的結果。為數眾多的惡的執行者,只是極平凡的人。普利摩.李維強調的是,因為那造成人類歷史以來最殘酷的事件,正是由沉睡在每一個人的無意識裏的惡的種子迅速長大而成,所以,集中營消失了,但,類似的殘忍隨時都可以不同形式再次出現,要是又有另一個機會,深藏在人們身體內的惡的種子復甦,人們還是會對發生在他人身上的苦難視而不見,而對於被施加於自己身上的暴力,則只能消極地忍受甚至否定。
讀到這本書的那一年,我23歲,每天花去大部份的時間,待在一個密封而缺乏自然光的辦公室內工作,工作隔絕了我和自己的、和他人的,以及和外面世界的連結。但,這本書中對於苦難的理解,令我恢復了對於事物和人的各種感覺。曾經走過人間煉獄的普利摩.李維,已經無法再信任一切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在他的文字之間,我甚至感到一種創傷壓力症候羣的徵狀。經歷過人世間極端的殘忍,身心完整是一種不可能的奢侈。正是這種缺失帶來的極度敏銳和洞察,使當時的我感到親切。
多年以後,相同的敏銳和洞察力,卻令我感到疲憊,以至,我不得不走到書架的另一端,把目光投在別的題目和作者之上。這十多年以來,無論我或我身處的城巿,都像被不止一輛坦克車重複地輾過。閱讀敏銳者纖亳畢現的觀照世界的方式,需要勇氣和頑強的力量。因為我把視線從《如果這是一個人》之上移開,我知道生活已在我的心上留下了磨蝕的痕迹。實在,由極權所造成的集中營從未過去,它一直在世界的角落,成為懲戒少數,鞏固中央政治力量的手段。就在我任由自己和書錯身走開的一刻,我開始懷疑自己已不再敢於細看、承認以及指出各種日常生活裏慣性的、容易被視而不見的痛苦,被文明所排拒,被講求效率和方便而犧牲了的弱勢的權益的痛苦。漠然和慵懶像繭那樣包裹着疲乏的心,這跟自我保護非常相似,但其實是一種自我放棄。因此,我沒法忘記那本書的名字。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