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我】特技人的不歸路 失去雙腳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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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我】特技人的不歸路 失去雙腳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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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 他已經退出亡命的飛車特技生涯, 告別與死神擦身而過的日子, 不料駕駛長途旅遊巴出事… …

這是一個生和死的問題:命運決定,一部貨櫃拖頭車注定要迎頭撞向一部停在前面的解款車,你可以選擇,你會選擇做拖頭車司機,還是解款車司機?

「我的學徒,人人舉手做拖頭車。」司徒志強(Bobby)說:「沒有人肯做解款車。」電影拍攝現場,一眾特技演員面面相覷,本來坐在攝影機後做大佬的 Bobby,倒抽一口氣,走到最前,決定親身上陣。

「轟隆」一聲,火星撞地球,然後一片死寂。Bobby 被送進瑪麗醫院的私家病房,昏迷了整整七天。

撿回一命,媽媽苦口婆心,在醫院力勸 Bobby 離開特技圈子,人命始終比其他東西珍貴。Bobby 說:「唔得,出位就係靠呢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Bobby 果然火速上位,照樣生龍活虎,照樣天不怕地不怕。

他屢次挑戰死神,而且戰勝死神,然而,命運弄人,作為飛車特技人,當他贏盡了掌聲,目睹過無數「地獄」與「天堂」只差一線,下定決心換軌,一心一意希望全身而退的時候,沒有鏡頭、沒有特技的一次普通駕駛,給他上了人生最寶貴的一課。

「做特技,是一條不歸路。」雙腿高位截肢、坐在輪椅上的Bobby說。

師從柯受良 扶搖直上

Bobby(司徒志強)本來只是人們眼中的「車房仔」。二十歲那年,著名的飛車特技人「小黑」柯受良來到他工作的車房拍電影。Bobby 不知天高地厚,自告奮勇駕駛吊車,小黑見他駕駛技術不錯,正式收了他做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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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受良兩師徒拍住上,Bobby 自然也拍過不少飛車場面。在潤發碼頭的船廠內槍林彈雨下拍飛車,在大帽山、清水灣、公主道、廣東道上,Bobby騎着電單車,風馳電掣。一生人與光影和疾風結緣,與其說他駛得太快,不如說他飛得太低。Bobby 也做演員的特技替身。跳過青馬大橋,直插海面,撞至耳水不平衡;跳過三十層樓高的大廈,縱身躍下之際,下面是鋪至四層樓高的紙皮盒和榻榻米。原理上,他應該死了很多次。

根據行內人說法,一個人要高速駕駛汽車撞向一道牆,撞前一刻必然會下意識減速,除非駕駛者雙眼給綁住,失去了對距離的判斷力,那人才能夠「義無反顧」地全速撞上去。有人跟Bobby說過:「你天生食呢行飯,因為你係盲嘅。」

「我知道,自己其實是『心盲』。」Bobby 說。

生命 既低賤又寶貴

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已經有機會跟着劇組周遊列國:菲律賓、南斯拉夫、非洲和埃及。跳不死,飛不死,雄心壯志,不由得相信世界圍着自己轉。柯受良這天說要一架直升機,第二天直升機就二話不說給送到拍片現場。「黑哥一日使幾百萬,要乜有乜。」活在死生之間,生命,一方面很低賤,一方面很寶貴。片場之內,大家拚了條命;片場以外,生活靡爛,醇酒、美女、大麻,紙醉金迷,是另類的玩命。「我們將這套生活方式當成做人的指標。」Bobby 說。

在電影圈打滾二十年,Bobby曾參與特技、替身甚至幕前演出的電影,多達四十部,在經典港產片如《省港旗兵》、《小生怕怕》、《咖喱辣椒》和《馬路英雄》,都能找到他冒死的身影。上世紀九十年代,是影視圈的黃金年代,師父接不完的工作,Bobby 也能夠獨當一面擔大旗完成,最近電視重播《壹號皇庭》,劇中的飛車場面,就由 Bobby 負責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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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以為自己很重要,因為我不答應,整部戲就開不成。」傾合約,地點是香格里拉酒店,對方一開口就是:「Bobby,五十萬一單,你做唔做?」有戲開的時候,搵錢容易,每天收入,動輒數萬元。「我囂張過,演員、導演、製片,我都可以破口大罵!」升級做大佬之後,登山一呼,幾百個年輕人前仆後繼,試車、試跳、試撞、試被火燒,個個賣命。「那時好多大陸人嚟香港,想搵快錢。」他說,「買起一條人命」只需十五萬,「很便宜」。人命何價,他曾見過有其他班底的學師,賣命的代價是全身癱瘓,至今仍然留醫。

急流勇退 轉做職業司機

2003 年,柯受良因哮喘病發身亡。有人對 Bobby 說:「跟住係你喇喎。」Bobby 知道,只要接過火棒,就會踏上不歸路。「我知道什麼是天堂,我也見過地獄。我不想再害人 了!」

特技行業表面風光,但是不會每天都有戲開拍,而且,死神不會永遠讓你逃脫。因為 從事特技飛車多年,他幾乎領有所有可以報考的車牌種類,特技以外,他做職業司機也能謀生。早期他兼職做的士替更,完成黑哥生前答應的工作之後,Bobby 決定退出影圈,轉做全職中港旅遊巴司機。中港線之中,其中 一條線叫做「韶關線」,是當時路程最遠的, Bobby記得招聘廣告竟然特別強調應徵司機要「勇敢」。經常從鬼門關前走過的他,不以為然。「那時根本覺得,沒有什麼事是大不了的,只知道富貴險中求。」

韶關距離香港400公里,在廣東省盡頭。獲聘的兩位司機要在廿四小時來回兩地,下午兩點在太子開出,四至六個小時要到達韶關。翌日早上7點再從韶關出發,下午兩點前要到達太子。每一程車,Bobby與另一司機拍檔,各踩二百公里。「隻腳基本上踩住油門唔放, 一天賺千六元,一個月開二十日工,就有三萬多元,沒有一條線可以賺到這麼多錢。」

那一刻 我已經死了

2010年12月,一個寒風刺骨的清晨,Bobby 如常從韶關開車,跑上高速公路,遇到罕見的大霧。Bobby 跟着前面一輛 45 呎的大型貨櫃車行駛,維持安全距離,車速仍有 110 公里。驀地,一股濃霧飄來,前車的尾燈突然看不到了。他維持原有速度,詎料,一瞬間,大霧飄走,前車兩盞紅色的死火燈,已經迫在眉睫。多年的特技經驗告訴他,這一刻只能繼續踩住油門不放,並且盡量放軟身子,因為急速煞車與撞車的兩度撞擊力加起來,更為危險。「撐死個break,你個人就企咗喺度,乜都死得!」一切如同電影慢鏡,耳際傳來乘客叫嚷聲:「有車!有車!」然後,Bobby 駕駛的旅遊巴,整個車頭像陷入泥沼一樣鏟進了貨櫃車車尾。他首當其衝,整個人隨着撞擊力在司機位內搖晃,幾乎在同一時間昏厥。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Bobby 整個人蜷伏在軚盤上面,耳邊傳來救護車的警號和消防車的噴水聲。他好像已經不知道痛楚,低頭一 看,只見撞毀的車頭壓住自己雙腿,一條手臂受傷,手腕骨已經刺穿了皮膚外露。這次交通意外,只有他受傷最重,乘客之中,有一個撞崩了牙,其他人並無大礙。「司機,這兒有枝紅雙囍,好嘢嚟㗎!」沒有受傷的乘客為他點煙。「司機,唔好瞓呀,我唱隻國歌你聽……」Bobby 聽着國歌,身體漸冷,最後一眼見到前方有濃煙,周圍的聲音漸漸變成一片雜聲。「我們萬眾一心,冒着敵人的炮 火……」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已經死亡。」Bobby 說。

失去雙腳 幸好還有你

送往醫院的時候,Bobby已經沒有知覺。「我見到一個滿臉鬍鬚的男人,捉住我的手,向前方的一道光飛去。」一覺醒來,已經是四天後的事,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從殘骸被救出時,跟了自己幾十年的雙腳,已經即場給鋸走了。「我還想問道具人員,我對腳去咗邊?」Bobby 笑說。今日笑得出,當日卻有  game over(玩完)的感覺。「我知道人生已經game over,但我沒有想過自己要game over。」

意外八天之後,救護車將Bobby送回香港,然後他開始了最難捱的復康之路。

「幸好身邊有太太!」Bobby在訪問中說過很多次這句說話。醒來之後,失去雙腿的 Bobby 曾要求太太離開,太太只管告訴 Bobby「冇事喇,食飯啦。」翌日起牀,Bobby看見太太還在,暗暗對自己說:「有太太在身邊,我唔驚。」

在醫院四個月,等候傷口癒合,磨骨,製造義肢,還要待皮膚自動排出身上所有玻璃碎。兩個星期之後,太太第一次帶着兩個兒子來醫院看爸爸。Bobby 看着十歲的大兒子來到病牀邊,伸手去碰本來應該蓋着雙腿的棉被。兒子開始哭,他直至這刻才真正明白,爸爸沒有了雙腿的意思。Bobby對兒子說:「現在你要先幫忙照顧爸爸,爸爸康復之後會照顧番你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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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現得十分堅強的太太,在四個月內為 Bobby張羅好出院的一切,換了新居,從村屋三樓搬到地下,全屋裝修一遍,配合輪椅出入。出院當日,太太推着丈夫回家,看到前面有人抽煙,想帶治療中的Bobby盡快離開人羣。太太不斷說「唔該借借」,說了很多很多遍之後,忽然忍不住站在街上大哭。

Bobby心裏既難過又慚愧。回想以前的特技生涯,時常在外地生活,在男人堆中,花天酒地,家常便飯。「一朝得志,語無倫次,以為自己做特技好勁,連自己太太都看不起。」意外後兩三個月,傷口還是會流血水, 還是會帶來劇痛。太太辭去工作,每天在家陪 伴Bobby康復,扶他上落牀、去廁所、餵食飯、用冰袋敷傷口。「不過我總是好像嬲咗成村人一樣。」午夜夢迴,會想:「不如了結咗自己。」

振作 我能再次站起來

「我不是第一次受傷,但我第一次失去了雙腳。」Bobby說。那時,他一看見馬路邊就想衝出去,一看見碼頭就想推自己落去,一到高處就想跳下去(如果還能跳的話)。「看見我頹喪的樣子,太太也不敢叫我出席親友聚會,怕我嚇親小朋友。」Bobby說。

有一次,一家人到深圳華強北路購物,發現沒有升降機,家人讓Bobby留在行人交匯處等候。Bobby等了半個小時,忽然有個保安走近:「先生,這裏是不可以行乞的。」

「我問自己:我看上去真有這麼潦倒嗎?」Bobby突然好像靈魂出竅,他化身成保安,用他的視角來看這個坐輪椅的男人,看着,看着,不由得如夢初醒,因為眼前的人,活脫脫就是一個乞丐。乞丐旁邊,是像玻璃碎一樣散落了一地的尊嚴,他要逐塊逐塊撿回來。

回到香港,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剃掉鬍子和理髮。「失去雙腳不要緊,但做人,看上去,要企企理理。」他開始約朋友見面。這是一個新的世界,他試過把電動輪椅卡在地鐵月台與車廂之間的空隙,然後整個人像皮球般滾進車廂;又試過在無障礙路口,被違例的司機泊車擋路,不得不爬下輪椅,用雙手落地,再提起輪椅越過路肩。他明白生活上有好多小問題,令人好容易灰心沮喪,「但是要生存就要想辦法解決。」他要躺在牀上才能更衣,因此,洗澡後,只能裸着身子走到睡房穿回衣服。

有些東西他無法做,可是,世上還有許多東西他可以做。Bobby學吹口琴,與傷殘人士一起表演;學腳底按摩,去醫院做義工;學催眠,幫助自己處理情緒。意外後,Bobby最喜歡潛水,因為在無重狀態下,他找到久違了的自由自在,他甚至能裝上一雙特製的義肢,在水底「站立」和「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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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操故業 揸的士

一年之後,Bobby 已經完全走出意外陰霾,他也決定挑戰昔日專長:揸車。登記成為永久傷殘人士之後,Bobby 所有車牌都被吊銷,要在運輸署的安排下,由職業治療師跟進情況,才可再次考車。首先要做反應測試,看模擬片段測試他能否在突發情況下按緊急掣。之後再由指定教車師傅觀察 Bobby 的開車實況。失去雙腳,要如何駕駛呢?「我還有一雙手啊!」Bobby 咧嘴笑。

香港有一間車房,東主同樣因為意外受傷,失去雙腳之後致力改裝傷殘人士適用的汽車。改裝後,軚盤右下方設有一枝槓桿,向上可控制油門,向下可控制煞車。考到私家車牌後,Bobby 獲運輸署發還的士牌,現在他每星期都會做兩三日替更的士司機。「有些乘客很好,會俾多啲貼士,哈哈。」Bobby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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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工之前,Bobby會開着自己的私家車,泊在的士附近。在車上取下一塊小滑板,用雙拳撐起自己,由座位移到滑板,再戴上一雙小兒子不合穿的人字拖,用手「踩」滑板,滑向的士上車。「手腕在意外後骨折,不能發力,我就用雙拳代替。」手背骨上一個個厚繭,是Bobby 重生的證明。「我的生活跟普通人一樣,我只是少了兩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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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修輪椅 修復失去的自由

Bobby 說,那次意外是自己「前半生」和「下半生」的分水嶺。他形容自己是一個已經「去蕪存菁」的人,再沒有自以為是,只有仗義。年輕時做車房,跟師父改車飛車,沒想到那些技術,可用來維修輪椅。現在他是新蒲崗一間護老院的常客,每星期都會「到診」義務為院友維修輪椅。

修復一張輪椅,不是修復破物,而是修復自由。香港至少有四萬人需要使用輪椅,Bobby慨嘆,這麼多人使用,卻沒有專門的維修服務。輪椅故障,有時只是螺絲鬆脫,有時甚至只是因為有頭髮纏住電動輪椅的前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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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貼着卡通圖案的行李箱,找來幾個工具,幾個零件,然後,幾下手勢,排隊維修的五張輪椅,修好了,重獲新生。「以前做每一件事最緊要問有冇錢,今日我只想做正確的事。」

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還未到六十歲的Bobby說:「我現在知天命。」

鳴謝:再生會(司徒志強曾當選第15屆再生勇士)

(部分相片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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