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個中學校園旁的小巷,等那個攤販小貨車的老闆,但那老闆像是刻意不甩他,熱情的將那些縮着脖子、朝上舉的傘都已被狂風吹成銀杏葉形狀的婆婆媽媽們,要的茄子啦,切成一小截的冬瓜啦,整把空心菜啦、玉米啦、葱啦、一顆高麗菜啦、一根草繩拴着一塊板豆腐啦、小紅辣椒啦,甚至一個水桶裏疊擠的黑灰溜啾吳郭魚啦(他看到小貨車的棚頂水柱,垂掛的髒水流進那水桶哩,那些魚早被折騰死了吧)。每個艱難從大雨如傾、夜色如墨,走來的婆婆媽媽,都拎着她們要買的東西,又顫巍巍走了,但就是他一直被晾着,佇立在那小貨車旁等着。
好不容易他拿到他要的,只不過是三顆芭樂,頂着風雨,走到那個大十字路口,感覺,不,是看見,整條信義路的柏油路面凹陷成坑溝,並同時向重力消失,上萬、是十萬大小不一的裂片朝天空飛起,這是颱風加上地震造成的災難景象嗎?他穿過那個大十字路口,沿着朝他家去方向的人行道努力攀爬走去。這裏以前是一排違建鐵皮屋的海鮮快炒啤酒屋,接連着是他孩子從前念的國中,當然現在都是起伏小土丘,人行磚爆裂或是單片,或三連片成ㄩ型,大部分是破成半片或碎片,上上下下灑佈着。破掉的埋管朝天空噴着水柱,許多人和他一樣,像蠻荒時代的猿猿,在那隆起土丘間垂着手臂,攀行着,雖然他們穿著西裝或洋裝,但之前的大雨傾襲,他覺得所有人似乎都隔得比真實空間距離要遠,但他能感到每個人影努力攀爬時,同時瑟瑟發着抖。
這時他看到一個奇景:原本是十二線道的那條大馬路,此時像較低窪的一條泥河,在他和其他人攀爬,原本是人行道的土丘陣一旁,一輛公車、三輛水肥車、三輛紅漆工程車或拖吊車,然後再一輛公車,疊撞在一起,那像是電影中故意布置出的一個舞台甬道,車體的金屬框架都像柔軟的不同色蛋糕砸爛成陀,可以看見公車的座椅一排連着一排裸露着,然後他看到兩組人,各約七、八個人,或十個人吧?互相在鬥毆,一方穿著那種貼了螢光條的工作背心,一方則是暗色的雨衣,說是鬥毆,比較像摔角舞台那種兩兩對放的,人體艱難扭纏在一起,勒對方脖子,將對方壓在碎玻璃瓦礫的地方、將胳膊的關節朝後掰擊。這時雨勢已弱下成牛毛細雨,但他看到一駭怖的場景:他分不清是哪方人,但在這連環撞爛在一起的金屬車體上的鬥毆秀嗎?他看到不止一個,擒伏住對方的人,用一種粗管將糞汁灌進那個嘴關節硬被撬開成一個圓洞的,悲慘的咽喉裏。那些鮮亮糞汁和上頭像巧克力蛋糕上灑雪花糖霜,那樣白色的、細小的、紛亂閃跳的──他後來意識到那是蛆──怎麼會出現這麼原始、荒涼的恨和暴力呢?可能是第一波的震災後,原本前來救援的養工處單位的工程車,面對接連第二波第三波恐怖的地面斷裂、塌陷、隆起、情急之下錯幻,或說催化了平時掌握系統化公權力的傲慢,急切中把那和不斷變形的道路、哀嚎逃竄的人們,以及慢吞吞擋在路端(其實也因劇烈地震,和前後方公車撞在一起)的水肥車,當成障礙清除,不管裏頭還有活生生、大呼小叫的運水肥兄弟。於是被激怒的水肥公司兄弟,遂和這些養工處的兄弟們,像韓國電影中的情節,那樣激烈的兩造鬥毆起來。
他腦海裏一直像有一幅明亮投影的幻燈片,他的妻兒正在家中等着他。其實平片距離不到一公里,但現在他面對的,是必須徒手攀爬,瓦礫鋼樑、碎裂的加固後玻璃、或一些內中有扭細鋼筋的大型水泥塊,這些像凝固海浪的高低起伏土丘。手機訊號當然完全斷了。奇怪是她又不懷疑,或是他想像的,妻兒在等着他的那老公寓四樓空間,在這樣的強烈地震,此刻也夷為一片平地。似乎,他只是在大腸癌末端這段攀爬的小生物,這一段的大腸全爆了,癌細胞僨張,但只要他冒險犯難,爬過這變形、狼藉的大腸腫瘤皺褶區,他的妻兒所在的家屋,是再一仍完好健康的小腸、胃、肝……那些器官,或是河的上游,必然靜美如田園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