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訴訟之路的工傷者 自發到法庭聽審、排話劇教工友預防工傷陷阱 互相扶持與療癒:工傷工友才明白彼此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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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都市 工業意外與工傷者們

走上訴訟之路的工傷者 自發到法庭聽審、排話劇教工友預防工傷陷阱 互相扶持與療癒:工傷工友才明白彼此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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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勞工處判傷文件,要我書面回覆佢,我點形容呢?我打算照直寫,咪話我依家好似俾兩支牙籤拮住Pat Pat咁痛囉!」劉小姐在工業傷亡權益會(工權會)為工傷工友舉辦的法例實戰班中分享道,聽到的工友掩嘴失笑。

到工權會參加講座的工友,不少皆柱着拐杖。腰傷的,不能久坐;腳傷的,不能久站。各人所背負不同的傷及痛,以弓身、靠牆企、單膝跪椅等姿勢,塑成形態各異的弧線或直線。相似的,或是大家都成了「溫度計」,翻風刮雨,傷勢特別加劇,一眾工友都笑說,比天文台還要準繩。工友常言,工傷的痛,包括身體上的痛,也包括站在比自己龐大的機器及體制面前的無助無援。但同時,這種痛,也建構了工傷工友的身份,連結成一個相互支撐的社羣。

「他們有的已參加過同樣的講座三次了。還會回來,就是為了跟其他工友聚吓,傾吓偈。」工權會幹事謝欣然姑娘笑說。特別活躍的工傷工友,定期參加工權會的法律權益講座或法例實戰班,一個月見上一、兩次,笑稱自己是「同期訓練班」出身,自行開設Whatsapp羣組互相交流。在這十多人羣組裏,年齡層由二十多歲到六十多歲也有,行業涵蓋白領及藍領行業,如地盤、文職、飲食業等。年齡、背景、階層截然不同,工傷便成了彼此共通的語言。

國興早前參加工權會的紙黏土工殤紀念碑工作坊,創作出讓大家驚嘆的作品。黑色、白色、啡色代表不同膚色種族的工友,他希望藉此表達不 同種族工友生而平等,共同建設香港的訊息。
國興早前參加工權會的紙黏土工殤紀念碑工作坊,創作出讓大家驚嘆的作品。黑色、白色、啡色代表不同膚色種族的工友,他希望藉此表達不同種族工友生而平等,共同建設香港的訊息。

自發組織聽審

謝姑娘指, 劉小姐在羣組裏, 可算是「組織者」角色。羣組工友黃生笑說,「佢好擅長提出一啲好尖銳嘅諗法……會問『或者咁樣得唔得呀?』嘅問題。」比如說,大部分組員皆正準備或展開法律訴訟,劉小姐便提出不如拉隊上庭聽審,了解相類近個案。「我事後先知他們會去的,是他們自發的Field Trip來的。」劉姑娘說完,房裏爆發一陣笑聲。爽直的劉小姐忽然帶點腼腆地道:「我自己都唔知你哋咁睇我,好像照鏡一樣。」再相約劉小姐出來,看來帶點疲累的她,已不復見上次權益小組聚會時的開朗明亮。「真心覺得我們條路好孤獨。」

劉小姐說,「有時我都會同朋友講,你的世界是返工,有你哋正常normal life,我的世界就是工傷。」

Wendy被社工謝姑娘形容為權益小組的組織者
Wendy被社工謝姑娘形容為權益小組的組織者

法援被拒就是被判極刑

二○二○年初,從事文職的劉小姐在公司辦公室梯級不慎跌倒,自此引致久久未癒腰患。她根據勞工處指引呈報工傷,並按「僱員補償條例」規定每月獲得佔工資五分之四的工傷賠償(俗稱五分四糧),惟公司只發出三個多月就停止補償。劉小姐的醫生一直批足兩年病假,按法例規定公司亦應繼續賠償。劉小姐向勞工處查詢,處方指公司懷疑劉小姐傷勢跟工作無關,因此停止賠償。其後公司安排劉小姐接受指名的註冊醫生作身體檢查,其後便「拎住份報告,話堂堂正正停我五分四糧。」

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批評,由此事可見《僱員補償條例》傾斜於僱主一方。「個醫生係僱主請的,工人可以反對嗎?是可以的,但出面醫生起碼收你兩萬多元。就算真的另外找醫生,又寫下支持你傷勢的報告,僱主一樣可以堅持唔出糧,事情又回到原點。」

勞工處並無判定工傷爭議的權力。在勞資傷方就工傷出現糾紛時,勞工處往往只會轉介工友申請法律援助。基層工友本已承受身體及精神創傷,現更被推往進入法律體制的龐然迷宮,跟資源、知識及法律經驗比自己豐富成熟的公司或財團對着打。不過,劉小姐甚至連進入這個體制的門票也沒有——她的法援申請被拒絕了。法援署指,劉小姐在該公司工作超過一年,理應熟悉公司環境,跌倒並不屬老闆責任。

「工傷工友都知道,法援被批,差不多等如被判死刑。」劉小姐說。「我哋啲升斗市民邊有錢去打官司呢?咁跟住就要夾硬接受一個我覺得係唔公平嘅決定。」工傷後的兩年多,劉小姐精神消沉,度過多個腰痛難熬或黯然落淚的無眠夜。「照鏡都見自己好憔悴。」積蓄都花在工傷賠償不保的跌打、針灸上面;跟朋友聚會也少了許多,一來怕吃飯逛街花費,二來朋友們無心說話如「幾時返得工呀?」、「不如算啦,放手啦」,都讓她更覺苦澀。

「未經歷工傷,他們不明白。」劉小姐說。那邊的「normal life」斷絕了,她只好向另一世界靠攏。

窮人玩不起的法律遊戲

六十多歲、工傷前在地盤當水喉工人的OK張得「OK」之名,因他在羣組內以「正能量」聞名,總在收到其他工友的負面消息後,鼓勵大家往前看,生活下去。當劉小姐在羣組內公布自己申請法援被批消息後,OK張隔了幾天,也私訊劉小姐問候她。想不到,再隔好些日子,OK張的法援申請也同樣被批。「係多咗少少心理準備嘅,個反應冇咁強烈。」OK張說。

去年四月,OK張從地盤一張大概四呎高的凳跌倒,肋骨骨折、腦出血;同時被驗出得到先天性心臟病,花了二十萬安裝心臟去顫器。跟劉小姐一樣,他的僱主僅出了三個多月工傷賠償就停了,跟勞工處說一句對員工所報傷勢有懷疑,便撇清身上責任。「打個比喻,你幫公司打了兩年工,公司話對你表現有懷疑,兩年後先出返份糧俾你,你覺得點樣?」更讓OK張不ok的,是即使工傷員工訴訟得勝,僱主被判賠償員工,但不須受任何懲罰,但偏偏過程中「拖足兩三年」。

這段期間,基層工友節衣縮食,甚至有的需負養家責任的,迫不得已走上借貸之路。工傷的
法律遊戲不但「鬥長命」,還要「鬥錢」,窮人不太玩得起。OK張坦言他經濟拮据,已透過政府推出的「百分百擔保個人特惠貸款計劃」借足十萬,亦有申請私人銀行貸款。他打開他手機,向記者展示二十五歲女兒照片:「她去加拿大了,也想為她儲點生活費。始終年輕人在外面闖蕩一下,見識多點會進步。」

劉小姐談及自己對法援被拒後感沮喪,覺得自己「呢幾年變得完全空白」後,OK張回道,「你又唔可以當佢係空白嘅。呢啲就當係你人生的經歷。」眾人又笑。另一工傷工友Edward說:「他絕對不會放負的,張生是我們之中的老前輩。」OK張笑道:「人生,就係會經歷許多唔理想。」

利益當前 「兄弟」忘義

三十八歲的Edward及三十六歲的國興(化名),皆是權益小組裏的地盤工人。Edward被眾人稱為文青。他笑稱自己有紋身,所以是「紋青」不是「文青」。但他愛地下Hip Hop音樂,在街上看見MC仁的塗鴉會雀躍,也分享最近聽的Hip Hop音樂人Novel Fergus歌詞內容「夠貼地」。也愛攝影的他,有時拿起部相機走在街上靜待人與物連上一幀風景,一等就是一個小時。國興則相對沉默寡言,尤其初加入小組之時,靜靜把自己隱藏起來。到後來,偶爾在小組「爆seed」發起正義澟然之言,讓工權會幹事們大吃一驚,其後更因此獲邀出席真人圖書館分享活動。

Edward是經驗豐富的釘板工人。「地盤做嘢氣氛好緊張,一個迫一個,大判迫二判,二判迫下面。」他說。若工人不是日薪制,而是選收入更高的「炒」的方式,比如以三日做一個單位,就「要搏殺,要衝」。意外發生於兩年多前。當時他老闆為省錢,為在不同單位重用同一塊模板,在上面噴潤滑油。Edward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木板推往鋸牀切割期間「跣手」,結果右手中指及無名指共兩節手指被鋸去。

當時已滿手鮮血的Edward連忙打給老闆,記得老闆先爆一句粗,然後說「咁都會出事嘅?」老闆再喚Edward自行下樓到安全部,更衣,再由地盤主理人陪他搭的士到醫院。那位主理人在車上不斷轟炸他:「冇事嘅!後生仔唔識操作部機器好正常!咁後生,好快好返嘅!」Edward歎道,該同事確是「高手」,在他極痛又疲累的狀態下,嘗試把事故說成是他不小心操作機器所致。動手術前,主診醫生問地盤工友可否幫忙尋找斷指接駁。他於是打給老闆,但才過幾分鐘就覆話說未能找到,讓他不禁懷疑公司根本未有嘗試尋找過。出院後,Edward更發現僱主根本沒有按程序向勞工處報工傷,疑似逃避賠償責任,惟有自行呈報。

「地盤文化係,你帶我入、我帶你入。有工傷就更難處理。『我哋係老友、老鄉,我帶
你出身……』講到好似當你兄弟咁。」國興說。現實是,利益當前,兄弟隨時變仇人。兩年前,國興在地盤工作時,被高空掉落的大理石磚擊中左腳。當時毫無工傷及法律意識的國興,在治理期間不斷被這班「兄弟」忽悠,又上門探傷,買花贈水果好不殷勤;期間公司又派出「神秘人」跟國興游說,嘗試勸他簽下文件獲得一筆賠償金「私了」。及後,國興發現公司在意外發生三個月後仍未為他呈報工傷(正常程序是十四天內),甚至在期間搜集線索嘗試改變意外經過,如問國興當天有否上班或上班期間是否曾外出等等。「以前我都幾傻㗎,太信任人,就被人hurt到最深。」這也解釋了國興起初到工權會時為何予人深藏不露的形象。經歷此事後,他變得極具戒心。

地盤氣氛緊張高壓,大判迫二判、二判迫小判頭、小判頭迫工人,大家全速趕工,意外容易發生。
地盤氣氛緊張高壓,大判迫二判、二判迫小判頭、小判頭迫工人,大家全速趕工,意外容易發生。

被孩子天真的話擊潰

Edward及國興都育有兩位小朋友。國興柱着拐杖到幼稚園接孩子時,會聽到其他孩子說:「乜你爸爸咁樣嘅?」Edward也特別寵愛女兒。在訪問期間接到電話,鐵漢頓時軟綿綿:「Baby,爸B好快就返嚟啦。等一陣好冇?」他記得女兒最近學唱一首兒歌,歌詞唱道:「Daddy Finger Daddy Finger Where are you ?」她唱完後,會一臉無邪的問爸爸:「爸爸的手指呢?在哪兒呢?」Edward說到此,眼中有淚:「一講到小朋友就忍唔住。」

地盤工作雖辛勞,但薪金高。兩人皆表示工傷後,經濟能力大不如前。現在轉職當保安的Edward,有時跟前同事吃飯,會聽到他們講「一個月冇五皮嘢我都唔做」。Edward想起自己是師傅級,薪金甚至可賺更高,但如今只能低頭嗟歎。國興也指,因自己受工傷,患心臟病的太太只好返兼職賺錢;平時家裏盡量儉省,把小朋友的興趣班停掉,買餸也只能趁收檔時段撿些特惠菜。

兩人的公司後來也有發出五分四糧,惟法定的兩年賠償期已告終結。他們都已申請法援,並已入稟告公司疏忽。國興說:「其實我從一開始都無打算經歷法律程序,一直想專心好番然後返工。」。惟工傷賠償醫藥費上限為三百元,他只能輪公立醫院物理治療科,一等已是半年,「當時肌腱同關節已退化很多。左腳比右腳縮小了三分一。」復康無期,復工也無期,「所以考咗保安牌,起碼自己唔好咁廢先。咁樣過工傷自己好似廢人咁。完全不是別人所講,工傷有多舒服,你不用工作但有糧出……」國興說。

「所以我們都會來這裏。大家的苦楚相同,同病相憐,大家盡量互相傳遞正能量,可能坐喺度,講句嘢已是好大鼓勵。」Edward說。其中一個連結大家的,是對勞工處之憤慨。Ben(化名)被大家讚為最貼心男友,因上班彈性的他每次為陪工傷女友Angel (化名)出席工權會活動,也會特別安排深宵上班以換取提早下班。他憤言:「勞工處成日乜都話唔知,例如問僱主依家究竟點樣呀?『唔知啊。』他會唔會認工傷呀?『唔知啊。』好似只得文件往來,『你有病假紙就交上嚟。」我問他如果僱主唔認工傷咁點啊?『佢唔認你就申請法援啦!』真係好似係耍太極咁樣。」Edward也補上一句:「簡直唔係勞工處,係勞廢處!」

不少工友皆表示,參與小組活動為他們帶來重要的 精神支持
不少工友皆表示,參與小組活動為他們帶來重要的精神支持

工友自發互助 社工: 我們不止是服務提供者

Ben的女友Angel,是劉小姐在庭上聽審認識的。「見他們樣子不似是家屬,就知是工傷工友。」劉小姐說。劉小姐遂介紹兩人到工權會聽講座,又熱心分享自己經歷,希望後來者不要走她枉走的路。「聽完審,我哋最近想法是排一齣話劇,跟工友分享工傷該如何處理,小心陷阱。」她說。

在一旁聽着眾人分享的謝姑娘好感動。她指她大學時期已參與碼頭工運,但當時離工人距離很遠:「我係大學生,我企在個講台上跟他們講書,但那件事其實好孤單及單向。」但在這裏,她跟工友們真誠交流,抽煙,談新近紋身。「我們如果只是作為一個服務提供者,其實會做到個人好dry啊。」她說。在這裏,看到每人個性鮮活流露,每人也在思考如何在自己經歷以外,為羣體踏出一步,她好感動。

國興是其中一個讓她感到觸動的工友。本來長着尖刺、小心翼翼提防他人的他,在一次真人圖書館分享中,拿出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有理有節,昂然地道:「大家知唔知香港一年係有幾多單工傷?」然後再分享他眼中所見工友、老闆、勞工處、社會等各層面維度在工傷一事中的糾葛與角力。「那次我真的超級impressed。我覺得如果他這種分享的熱心,真係可以令到更多人接觸到呢,其實我相信已經足夠令到啲人對於工傷工友有改觀。」謝姑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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