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十多年前,每到周末,十數輛街車穿梭彌敦道的燈影車龍,廣東歌remix的「洞吱洞吱」呼嘯而過,在路人臉上留下紫紅殘光的懵然後,再飆速射向旺角黑夜。
他們,曾是聞名全港街車圈的九龍車隊,出名玩得夠喪、夠狂。按大圍肥仔的話來說,跟得九龍車隊,踩得上彌敦道,一點不容易,「要有技術、膽量,同埋講警覺性。」
大圍肥仔,顧名思義,出身自新界大圍新翠;他猶記得十多歲的他初次踩車出九龍,猶如大鄉里出城;他的世界,也自從踩上大埔道、穿越新界跟九龍之間的邊界開始,就此顛倒翻轉過來。直到一天,童話世界的走馬燈剎停,小孩一夜長大成人;他所搭的列車到站了,他下車,欠身鞠躬,謝謝這趟列車把他送往車站,轉身走自己要走的路。
今天的大圍肥仔已成瘦仔。後來結識的朋友都喚他洋名「Marco」。二十七歲的他,頂着一頭鬈髮,打扮入時,滿腳紋身。「大大吓、發育後,就冇再肥啦。」然而,他曾是重達一百八十磅的肥仔。街車車架險被他坐爆;身邊街車朋友天天泡妞,卻從來沒他一份;在學校更長年背負「蠢蠢哋的肥仔」形象,被同輩欺凌。
自學手作街車配飾 比讀書更用功
只有在動手組裝務求「人車合一」的愛驅子彈仔、與九龍車友狂飆黑夜街頭時,年輕的大圍肥仔才體驗到滿足感與存在感。跟不少街車車友「入坑」的經歷相似,他初被子彈仔吸引,因被同村「大哥哥」踩車的英姿所迷倒。他記得以前住火炭村屋,鄰居有染金毛三兄弟,日夜在屋內砌街車。「我覺得好有型㗎!又着晒燈,又成架電單車咁。」有次他碰見三兄弟在路上風馳電掣,才八歲的他,騎着普通單車緊追,厚着臉皮問對方「可唔可以一齊踩」,卻換來一句「你返屋企啦」。
但大圍肥仔未有因此被打沉。中一時,他從身邊朋友買下人生第一輛二手子彈仔,一頭栽入改裝變身街車的世界。他使出並沒有應用在讀書之上的拼勁,終日上網、看書,參照電單車圖片,徒手造出好幾個模仿電單車款式的經典街車大包圍。他到文具舖買中空板,𠝹出包圍外形;以電腦造字、打印在A4紙上,再以貼紙黏貼、親手𠝹字,貼在包圍上,把普通街車變身成十來歲𡃁仔的浪漫:似電單車的單車。要型要嘈,又怎少得一對大喇叭。他買廉價音響,又在鴨寮街購置飲筒光管,跟朋友穿梭沙田、大埔、馬鞍山揈機,「但我哋入到屋邨會熄機。」他不忘補充。
那時,九龍車隊對於這班新界街車仔來說,是一個神秘傳說。聽說他們的子彈仔特別有型,大包圍上的拉花手工精美;且人多勢眾,在彌敦道上高速風馳,威風凜凜;又聽講他們技術高又有膽色,攝車罅、瞓彎、由飛鵝山頂衝落山,敢玩敢做。新界仔與九龍車隊的距離不止一條穿山隧道,也是技術、膽色的表現,甚至是男孩被認證為男子漢的關口。
踩入九龍如「過一關」 鬧市成街車仔遊樂場
大圍肥仔有次在吐露港踩車碰見幾個九龍街車仔,立即上前交換電話,「但佢哋過咗九個月先打俾我叫我一齊踩。」他笑說。他終於接過九龍車隊打來的電話後,連聲答應,換校服出車。「踩出九龍係好大件事,直情就係過咗一關咁。」第一次跟九龍車隊踩,大伙兒興起踩入荃灣找街車圈內備受尊重、自七十年代末開始踩子彈仔的傳奇人物街叔。「成件事係好刺激嘅,因為要踩貨櫃碼頭……去到見到街叔,係一個阿叔,但係佢又有好多八十年代嘅零件,呢啲零件係好貴嘅,係珍藏級嘅,覺得佢成個人都好特別。」一個中三學生,在兩個上課日之間的平常夜晚,穿越夜與夢的邊界,初嘗九龍街車車隊活動予他的新鮮與刺激。
「喺學校生活,係唔覺得自己生活緊嘅,完全係冇思維冇思想。但你喺出面街車搵到個存在感係大好多,知道自己做緊啲乜嘢。」他說。儘管在學校,他仍是上學會被欺凌、因怕被欺凌者「拆車」而不敢帶街車上學的肥仔。「以為自己踩街車,惡咗,點知都係俾人恰。」
踩出九龍不久,大圍肥仔正式加入車隊「夜間天使の魂」(現車隊名字改為『紫夜』),製作一個亞加力頭牌,掛在車頭上。「唔知點解大家嗰陣時諗名係好難㗎喎,可能大家讀書都唔多,」他略帶尷尬地笑說:「以前諗到乜乜靈魂、乜乜之鬼,已經覺得你好勁。」
極限玩意背後 講求對車的信任
一夥十幾歲𡃁仔,調皮百厭、精力無限。他們愛在深水埗競賽鬥快踩馬路去尖沙咀,又曾在平安夜邊踩車邊互擲雞蛋、互噴彩條。街車界的玩意還有兩種——「車捉」和「走龜」,大圍肥仔都玩過。「車捉」即街車版的捉迷藏,「我哋嗰陣鍾意深夜喺巴士車站玩,因為入面有好多石壆,唔可以上壆,如果要捉要有技巧,係玩技術。」「走龜」則是跟警察展開街頭追逐戰,當警車閃燈想追一班狂飆馬路的街車仔,他們即作鳥散,鑽入小巷、踩行人路、扮等巴士,自覺好玩。有時,這座如圍城的都市遊樂場被玩厭,大圍肥仔遂跟朋友夜深踩入墳場、鬼屋,也遇過不少靈異事。
刺激快感,怎會沒有流血與痛。甚或,兩者從來相輔相乘。沒有傷痛的快感,不夠深刻。九龍車隊喜歡租一輛貨van,先上大帽山或飛鵝山山頂,再鬆迫力鬥快衝下山。有次下山,一個重約二百磅的肥仔失控炒車,掛在樹上;他自己也試過衝至山腳時忽然昏厥,醒過來時已見救護車正準備接載自己入院。「我媽見到我喊晒,第日我見到自己個樣都喊晒,成個豬頭咁樣 ,唔知我會維持呢個樣幾耐。」
然而,看似𡃁仔尋求刺激的「中二病」玩意,背後作支撐的,是他們對一部由自己一手一腳組裝的街車的信任,也是大圍肥仔口中所講的「人車合一」。「睇你信唔信得過你自己架車,」他說,「你攞架普通單車去衝,可能會散,你個人會甩。但係搵一架你自己整好咗嘅車,你組裝唔同零件,去營造唔同效果,你一定會信得過佢。」漸漸地,比自己年紀小的街車仔加入,大圍肥仔也擔當大哥哥的角色,「每一次有新朋友加入,佢先十一、二歲,我覺得會好開心,好似睇住佢大,加上自己又鍾意教人點改架車、做到人車合一,會教佢哋邊啲應鬆的地方鬆,應扭緊就扭緊佢。」
如果他的人生未遇過街車?
街車界常見的現象是,十幾歲年輕人往往是對街車最為熱衷、投放最多心力的一羣。然而,隨着街車仔年紀漸大,投入社會,有的忙於工作養家;有的把愛好從踩車變成改車;有的從單車變摩托,甚或由兩轆開始玩「四個轆」。大圍肥仔發育、長大,一邊甩掉肥肉,也一邊淡出街車圈子。「慢慢開始,自己星期五六都有嘢做,加上同一年紀嘅人都開始唔踩啦,新嗰班我又唔想出去。」他說。現在假日有空的話,約朋友出來吹水隊啤,吐一吐工作、生活的苦水就夠,也不再尋找什麼極限刺激了。他現在閒時見街車圈搞「大出」(指大規模的集體踩街車活動)才踩車;有時一個人踩,也會乖乖仔主動拍照傳給父母,跟家人報到。
幾年前,因大屋搬細屋,他更一度想賣掉陪伴自己多年的愛車,後來幸得黑馬研究所的Kenny購入收藏。Kenny比大圍肥仔小幾歲,對他而言,大圍肥仔的愛車是一件值得收藏的珍品。「佢改車有佢嘅風格、改裝技術、踩車技術等等,」Kenny說:「如果流出去只會變到不似人形,所以諗都冇諗就買咗返嚟翻新!」
只是,有時回想,大圍肥仔希望自己年少時曾遇見一個大人,對他說:「你嘅人生唔好只係得街車。」記者問他:「如果你以前從未遇上街車,你的人生會點?」他思忖一會,然後說:「我想我會有更多畫畫同睇書嘅朋友。」
大圍肥仔喜歡畫畫,對於自己小時沒有努力學畫感到遺憾。「有時都會想自己讀多啲書,有啲高級嘅知識。」他以前也認識一個收藏街車的大哥哥,對時裝及佛理頗有研究,為他打開一道街車以外的大門,教他瞥見內裏一個抽象、奧晦但迷人的大千世界。耳濡目染下,大圍肥仔有段時間邊踩街車,邊跟朋友講佛偈,被當為傻佬一名。他至今仍會學佛理,很喜歡看佛學碩士女生阿米的Youtube頻道。「我覺得佢好叻,先廿三歲,就識咁多嘢,其實我都想成為佢咁嘅人。」
但他對自己曾經的烈火青春,也算無憾。「街車對於我來講,係其中一班列車,即係可以用一次搭飛機嘅旅行去形容。當中可能會識到好多人,做咗好多事啦,時間差唔多啦,都要搭返班機返香港,但係無憾嘅,可以再做好啲,玩嘅嘢可以做得再叻啲。」
大圍肥仔受訪前,特別詢問記者可否刊登一則尋人啟示。他想找回前文所述、對八歲的他大喊「你返屋企啦!」的金毛三兄弟。他想告訴他們,他雖然返了屋企,但並沒有放棄,後來真的成為一個有名有姓的街車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