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退休的練馬師吳定強,曾有「傷馬聖手」或「吳大夫」之稱。他曾讓一些傷患馬匹休養一兩年才復出比賽,亦自言是用藥最少的練者。然而,在競爭激烈的馬圈內,過去他以馬匹健康優先的訓練原則,竟然顯得不合時宜。「馬圈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人人都說,馬匹跛了,快點『走』(死),因為教一匹殘廢的馬,並不rewarding。」
吳定強練馬生涯長達廿六季,累積所贏頭馬達四百八十九場,退休前,因曾連續兩季未能達標畢業,馬評人認為他的馬廄因接收健康有問題的馬、催谷手法留有一手,導致馬匹戰鬥力存疑。「現實中,我是較遜色的,因為現實是(練馬師)要靠馬的成就作招徠,贏馬才會收納到更多好馬。」
退休練馬師吳定強:「你愛馬,就不會讓牠競賽。」
回望過去,吳定強認為,練馬師的工作,並不是要把馬匹當作生財工具。他慨嘆,這行業的人卻往往為了榮耀和獎金,罔顧馬匹的福利。「我曾和朋友爭拗,對方說自己愛惜馬,我說『若果如此,你不會讓牠去比賽』,這正如你愛你的兒子,你不會讓他去打拳一樣。你跑馬,會要求牠們有成就,會無所不用其極,要牠們跑快些,這樣馬會好傷。」
吳定強來自練馬師家族,父親和伯父都是練馬師,自小就在馬房長大的他,因愛馬入行,由騎練員做起,三十多歲已當練馬師。他熟悉馬,懂得觀察馬的身體語言,會留意到馬緊張時會出汗,也會怯場。「有時牠們會累到不能站立,看到牠們好辛苦,因為牠們不過是血肉之軀。」
他形容賽馬就像鬥牛,鬥牛殘忍,而賽馬雖不見血,但身心承受的壓力也很大。他說,香港馬會賽制追求公平,勢均力敵之下,最叻的馬王也有對手,也會有壓力。「最辛苦是最尾路段,快沒氣力時,如果收力,無事;否則爆肺,好傷,衍生好多問題。其實,賽馬許多時候是『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在香港,即使贏不到,也要跑到盡,否則會被批評為何不搏命。」
估計六成馬要吃胃藥
「以前流鼻血多,現在少了。流鼻血因肺伸縮,扯傷肺膜,血充滿了肺部,再從鼻孔流出來。所以馬會 “chuk” 死。在美國,好多馬跑完也流鼻血。給牠們打藥不好,打多幾次就散了,好多副作用。可是,馬要吃什麼,牠們沒有決定權,一切主宰在你手。你若要一個膝蓋受傷的籃球員打止痛藥去比賽,他死活不願意。這不是監管問題,是有沒有關注往後的運動生涯,用了藥,你會說:咪好快玩完?」
他指出,因為體能消耗極大,競賽馬一天需吃14、5磅燕麥,分量等於5、60磅乾草。「一般去草原吃草的馬,一輩子也沒有可能一天攝取到這麼大的能量。賽馬靠condense(濃縮的食物)或吃藥丸,有好多human interference(人為干預),人要是吃到,會吃到手顫,所以你看那些馬會這樣hyper(情緒高漲)。如果情緒一直都好好,是好叻的馬。」
不少賽馬患有胃病,他解釋,燕麥偏硬,馬的胃部細小,易受磨損,再加上競賽壓力,估計這一刻起碼有六成競賽馬要吃胃藥。「從前我的馬全不用吃胃藥,因我會跟進牠們的三餐,花時間去看看牠的胃口,平日開餐前,隻隻馬會拍枱拍凳,哪隻沒show interest就代表身體有事。我會再看牠們的dropping(糞便),留意牠們情緒好不好。」
「賽馬為人帶來歡樂,為馬會帶來收入,可是馬匹要付出代價,而且牠們的回報不多,跑完,回到馬房,一樣吃着相同的食物。」
練馬生涯最驕傲的事不是贏
吳定強訓練過的代表馬,包括贏過舊制二級賽沙田銀瓶的「京城之寶」、贏過華商會挑戰盃的「本能」和贏過洋紫荊短途錦標、香港罕有的雌馬「金德寶」。但最讓他引以為傲的,卻是一些本被認定「殘廢」、「搞唔掂」的傷馬,最後經他照料能恢復元氣再度奪標,包括「必全勝」、「魅力漢子」和「稱心滿意」。
「『必全勝』傷了馬前腿後面的筋,那條筋好像一條電線,被鋼絲包裹着,斷了一半,可以生回來,但沒了彈性,一跑一扯便會斷。牠跑完又傷,練馬師愛倫說搞唔掂,跟馬主提議交我試一試,我讓他調息兩年,我不讓牠在操練時跑得快,因比賽跟計時是不同的,講求心理狀態,最後牠復出,一跑便先後贏了特首盃和沙田銀瓶。
「至於『魅力漢子』,牠傷得好重,筋的八成組織也斷了,幾乎無得救。牠在夏天會長冬天毛,反映身體內出現了問題,我不敢跟牠多做練習。比賽時,馬評人說這隻馬那麼難看也要拿出來比賽,就好像一個搭着一件棉衣出來比賽的運動員一樣。結果牠跑贏了,賽後大家鴉雀無聲。魅力漢子康復後,跑四場贏三場。」
「因為牠們本身是叻馬,不叻的康復後沒有成績的有更多。」吳定強強調他不是醫馬,只是調理、重新訓練,令馬的傷患復原。「因為不痛不代表復原。馬和人一樣,受傷腳腫,消炎後不痛不腫,不一定代表那些軟組織也復原,它們不能受力,再受力會再傷。」他說,他對馬的熱情,就是好好照顧有需要的馬,而不是找更好的馬取代。「沒必要去太盡,要給馬休息一下。」
他說,真正愛馬的人,會看馬服役後的餘生。再提到「必全勝」,他說,這隻馬很有鬥心,跑的時候會看着對手表示不會服輸,後來牠接二連三都被對手追過,只能跑得第五、第六,吳定強這時就知道,牠是時候退役了。「因為要考慮再跑下去,牠退役後留在大草原,也可能受傷病折磨,周身骨痛。」
不得不用人道毀滅── 馬骨爆裂 慘不忍睹
他說他看馬也如人生,生離死別,半點不由人,不由得學會看得開。「從前,馬失去競賽能力,唔好,就destroy。你可以想想,每年有五、六百隻馬加入,代表有五、六百隻要離開,牠們到哪裏去?好多是上了天堂。我試過一次很不開心,那次……」吳定強說到這裏,停了半晌,無法接續下去,過了好一會,他才道:「現在較好,部分(退役馬)會運走。以前無地方去,要『啪』(人道毀滅),『啪』到連香港的獸醫也驚。」
他認同有些情況,不得不用人道毀滅處理。「馬斷腳一定『啪』。斷腳有些是骨裂,有些是關節問題,大骨鑲螺絲可救得番,但馬比人的關節複雜好多,裏面有好多細骨爆裂,情況很麻煩……競賽馬體重有1000磅,再跨步,一隻腳落地,一壓,腳骨碎晒。有時會見到骨頭外露,碎晒,掛在外面搖搖欲墜。」
他說,好多馬的腳會出現re-modelling,如骨變大,變形,增生,有骨水(骨髓)流出。「這當然不是好事,但很常見,接着很容易就給止痛針。其實可用超聲波掃描找出原因,讓馬匹多點時間休息,未必一定要用藥,我過去是用藥最少的一個。還有,馬匹最好隔三至四星期跑一次,否則愈跑愈差,但有人會故意讓馬一直低沉下去,目的是為了換一頭新的參賽馬回來。」
香港人不是喜歡馬 只是喜歡賭
吳定強說,現在香港賽馬已成為追求榮耀和金錢的活動,「當你身處這行業之內,你為了成就,投注人的利益,你不會看到馬的welfare(福利)。「賽馬在香港之所以有成就,是因為香港人好賭。香港人不是喜歡賽馬,只是喜歡賭博。正如他們看外地足球,原因是也能賭埋一份。現在打開體育版,都談賠率,講盤多過講波。」他不無慨嘆地說:「我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
吳定強在退休後積極運動,每天踏單車和行山各三小時,亦定時為自己檢查血壓、體重等,照顧自己,就像從前為馬匹調理身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