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許鞍華執導、被欽點為獻禮香港回歸二十週年的作品《明月幾時有》上映,觀眾接收各異,也各自歸邊。究竟這是另一部「主旋律」電影,還是「正言若反」的「反拍」之作?
另一邊廂,慶祝中國大陸建軍九十周年的《建軍大業》下月上映,導演是曾拍攝《無間道》與「古惑仔系列」的劉偉強。香港導演北上拍片已成常態,惟近年更參與多部國內的主旋律作品。香港導演是轉移跑道,告別初心,還是有志未申,在主旋律裡暗渡陳倉?
主旋律的一體兩面
《明月幾時有》(下簡稱《明》)的背景,是抗戰時期,抗日組織東江縱隊如何在香港營救滯留的文化人。驟眼看是家國情懷、中港連結;不過既是許鞍華的作品,電影的閱讀層次自然變得複雜。許鞍華上一部作品是關於民國作家蕭紅的《黃金時代》,命運多舛身世飄泊的蕭紅,最終死於抗戰時的香港。《明月幾時有》延續《黃金時代》,繼續言說香港在歷史裡的立足點。
影評人鄭政恆認為,《黃金時代》裡的蕭紅死於1942年,《明》則始於1942年,《明》猶如《黃金時代》的續集。電影前段的「黃雀行動」,在抗戰險境裡拯救文化人,亦如同與《黃金時代》裡作家的凋零身世遙相呼應。
多年生活在北京的文化人盧燕珊則指出,《明》裡的「東江縱隊」在回歸之際「高調跑出」,其中一個面向,是共產黨爭奪國民黨抗日戰爭的功績,延續過去統戰廿年的脈絡背景。好像電影開段一場大罵國民黨的會議,已早定了全片意識形態的調子。
不過,她續指,《明》亦見電影語言與意識形態之爭,「許鞍華與徐克等導演,皆有著中國情意結,過去很多作品也是設定在中國。另一點是她對流亡、革命與淪陷等題材抱有一腔熱血,不過這是有少許simple and naive。」《明》的源起是許鞍華得悉方蘭(周迅所飾演)其原型人物的故事,及從口述歷史裡了解的細節,許鞍華幾近是抱著這腔熱血便將電影拍就。值得留意的是,編劇何冀平早年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1989年才移居香港;監制林炳坤則在香港銀都機構的製作總監,多次與國內的博納影業集團有限公司合作。將這些線索連上,便了解到《明》的並非只有一種單向的主旋律聲音,而是在歷史的漩渦裡生成的作品,不能輕易歸納其立場。盧燕珊補充道,許鞍華重視的,是能拍攝自己的作品,能展示自己構想的美好空間,在寫實與傳說之間擺盪。
港導北上拍片的生存之道
《明》可見一種導演北上拍片的處境,如同交換籌碼。盧燕珊亦說:「香港導演北上拍片,開首的十年是摸著石頭過河。但近年香港導演成功接捧大陸導演不能完成的任務。例如將主旋律娛樂化,可見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如何一體化,兩制為一國服務。」她以《智取威虎山》舉例,徐克是「技術腔」,也有著中國情意結,將原來的樣版戲,化成革命浪漫與俠義元素齊集的烏托邦,示範了如何轉化主旋律的文本。
事實上,近年香港導演北上拍片,亦漸見不同的策略,有的換取資金與技術,有的則逕自暗渡陳倉。鄭政恆提出,港導北上拍片可歸納為幾類:「第一種是城市代、小資化。香港導演捕捉城市生活仍可見一斑,好像陳可辛與曾國祥便是明顯的例子。第二種是荷里活化,以娛樂消解政治,好像《智取威虎山》此類。第三種則是人文化,以人的角度出發,在大時代下關懷個人的命運。塑造個體意識的人,而非集體。好像《明月幾時有》便是這類。」
盧燕珊也提及,老一輩的香港導演北上拍片,「有的『修成正果』,有的『忍辱負重』」。好像下月即將上映的《建軍大業》,原來背後也有故事。劉偉強原來想拍攝「武林怪獸」,博納影業集團的于冬著其先拍攝《建軍大業》,拍完便可拍「武林怪獸」。「另一邊廂,很多人也比喻共產黨為黑幫,由一位曾拍攝古惑仔與《無間道》的導演拍攝《建軍大業》,亦引起很多討論,期待作品呈現的模樣。」今年另一部「主旋律」作品《非凡任務》,其中一位導演亦是《無間道》導演之一麥兆輝,盧燕珊亦點出其「無間道身份」。《無間道》系列裡的二及三,是最早的中港合拍片,《無間道三》當年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作首映。
亦非所有導演是「無間道」。好像盧燕珊以林超賢作例,指其「真正被洗腦」。由林超賢執導、去年屢獲公安部支持的《湄公河行動》,盧燕珊引述導演訪問所說:「要求所有演員像真正戰士戰鬥」。他今年更拍攝了《紅海行動》,中國人民解放軍海政電視藝術中心亦有份出品。鄭政恆則認為,好像劉偉強與林超賢這類技術型導演,技藝大於世界觀,亦沒有明顯的風格,因此拍攝所謂的「主旋律」作品,便不容易表達自己的觀點。「相反,像許鞍華與徐克這類導演,更懂得將作品納入作者風格,將作品扭進個人的世界觀。」他說。
博納影業由1999年成立,獲得民營企業發行牌照,奠下了中港合拍片,以至港人拍攝的主旋律作品之途。不過,近年暗渡陳倉的「無間道」身份仍是不易。盧燕珊與鄭政恆同樣認為2014年是轉捩點。杜琪峯亦曾提出,2014年後也難拍攝如《毒戰》此類作品。雨傘運動自是其中一主因,讓中共對香港輸入的文藝政策收緊。另外,鄭政恆指出,2014年十月習近平的文藝座談會亦是重要的轉向,以致如今更為保守的政策,與嚴密的把關。
觀眾的接收
《明》原來是上海電影節的開幕電影,有說是戲中飾演方媽的葉德嫻敏感。因為她曾參與雨傘運動。《黃金時代》在香港上映時正逢雨傘運動,如歷史脈絡的交錯。《明》裡葉德嫻一句「擔遮」,自然引來許多「後雨傘電影」的解讀。鄭政恆卻認為,未必每一部也適合以這種關心社會議題的方式來閱讀,這對作品也未必公平,或許會窄化作品本身。
近年不少論者提出「正言若反」之說,好像《毒戰》與《智取威虎山》是最顯然的例子。鄭政恆指出,這種以香港角度出發,強調香港的主體位置,是以評論人的視點出發,未必是創作者的意圖。不過,他也不違言,創作者亦可能投其所好,將這些評論人的視點放在創作上,或突題本土,或諷刺。
《明》在國內有不少正面的接收,如有「最佳國產片」之稱。盧燕珊亦道,視乎觀眾站在哪個立場,各取所需,好像國內觀眾便無法看到香港觀眾所讀出的「後雨傘」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