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過泉鏡花的作品不多,也談不上非常喜歡,但遊訪雜司谷靈園的時候,我到過他的墓前敬禮。在我有限的印象中,明治時期出生的泉鏡花,似乎沒有怎麼受到現代化的衝擊,作品瀰漫着舊時代的神魔鬼魅氣息。這些看似傳統的題材,融合了西方浪漫主義色彩,成為在主題上的唯愛精神和在形式上的唯美風格。
從明治到大正時期,日本文學界一直糾纏於浪漫主義和自然主義兩派的鬥爭。看着這些標籤貼來貼去,有時會有些摸不着頭腦的地方。有說泉鏡花的早期短篇〈外科室〉(寫於二十二歲)受到自然主義影響,對社會上的豪奢階級作出批判。(同樣的評語見於永井荷風的早期作品《地獄之花》。)但是,以〈高野聖〉和〈歌行燈〉等寫於三十歲以後的作品為代表,又說他是浪漫主義的旗手。當然,作家的風格轉向極其尋常,但我看不到這發生在泉鏡花身上。
泉鏡花的浪漫主義,除了唯愛和唯美,對應於西方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風潮,最接近的形態是荷夫曼(E.T.A. Hoffman)和愛倫玻(Edgar Ellen Poe)一路的詭異風格作品。事實上,日本既有的神話和民間傳說充滿着詭異元素,所以很難說泉鏡花有多少是受到西方的影響,有多少是繼承東洋的傳統。像《天守物語》(1917)這樣的戲劇腳本,裏面登場的妖魔鬼怪,以及人神相戀的情節,除了以現代戲劇的對白出之,讀起來好像是江戶時期的物語。
在神道教的超自然世界裏,同時滲透着佛教的因緣思想,形成了一種東方式的詭異。在西方稱為命運(Fate)的力量,在東方則稱為因果報應,雖然背後的原理不一,但對人事的播弄卻同樣令人不解、畏懼和驚嘆。〈歌行燈〉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著名能劇流派的得意弟子恩地喜多八,因為年少氣盛,對盲眼按摩師宗山私立門戶看不過眼,上門挑戰並且把宗山打敗,令對方蒙羞自殺,卻間接造成了宗山的女兒三重被賣進妓院,飽受凌辱。魯莽的喜多八被逐出師門,過着流浪賣唱者的生活,竟偶然跟落難的三重相遇,秘密親授她一段能劇舞蹈,好使當上藝妓的她擁有一技之長。在一個初冬的夜裏,在伊勢附近的城鎮,孤苦可憐的三重、浪迹天涯的喜多八,以及喜多八的舅舅兼師父、能樂大師恩地源三郎,在因緣的神秘牽動下重逢。但到了故事的終結,師徒倆只是隔空聽到對方的唱唸,並未直接碰面。這種幽遠詭奇,空靈虛靜,美不勝收的風格,也許就是日本傳統的「物哀」美學的展現吧。
泉鏡花本名泉鏡太郎,父親是雕金工匠,母親出身能樂世家,少時已受傳統文化的薰陶。十七歲從出生地金澤市前往東京,拜尾崎紅葉為師,因寫出作品〈鏡花水月〉,由師父賜予「鏡花」的筆名。尾崎紅葉當時相當著名,但風格傾向於老派,適逢新觀念和名詞的輸入,被標籤為浪漫主義。把西方觀念加諸日本風俗叙事文體,難免有所扭曲變形。如果勉強要概括的話,浪漫主義可以理解為對想像世界的美感的崇拜,而自然主義則是對現實世界的醜陋毫不掩飾的揭露。
比泉鏡花年輕一代的谷崎潤一郎,曾經把日本現代作家區分為「源氏物語派」和「非源氏物語派」。前者尊崇陰柔、抒情、綺麗的美學,後者則貫徹陽剛、思辨、實而不華的風格。泉鏡花很明顯是源氏物語派的前輩和健將,而谷崎自己,以至於再小一輩的川端康成,則緊隨其後。風格雄健的夏目漱石、森鷗外等則屬於後者。至於稱為自然主義的作家,都不能納入源氏物語派的範疇。可是,種種的派別或主義都是過度簡化的標籤,無法完全說明某作家和作品的特質,以及與其他作家和作品的類同或差別。於是,文學論爭無日無之,但卻從來沒有解答和解決過任何問題。
其實大前輩夏目漱石在《文學論》中已經說得相當透徹─與其把作家和作品簡單而片面地歸為某種主義,不如談論文學特質。一部作品可以同時蘊含浪漫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特質,只視乎其程度和混合的狀態而已。說某某作品含有浪漫主義特質,遠比說它就是浪漫主義作品更為切合事實,也更有意義。這樣可以免除許多不必要的爭論,也可以釋清許多難題,解除許多矛盾。同樣的道理適用於任何「主義」的標籤。
據說泉鏡花相信「言靈」的存在,即文字具有神靈的性質和品位。所以他對於文字十分恭敬,寫錯的字要完全塗黑,寫過的稿紙也不能隨便丟棄。對於寫作的用筆、用紙和禮儀,自是相當重視,絕不馬虎。如果此言屬實,泉鏡花的神道教式神魔世界便不只是題材的考慮和興趣,而是表裏一致的信仰了。這並不是浪漫主義所能解釋的東方式神秘,一種講求虔敬和謙讓的美德,但這種美德也很容易會變成偏執狂,以及盲目的無條件奉獻。
在國家急速現代化的浪潮中,泉鏡花的文學世界似乎有點「離地」,但全心相信「言靈」的他似乎也比較能免於困惑。自夏目漱石和森鷗外一代開始,日本作家一直深為傳統與現代、東洋與西方的衝突所苦。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等的自殺,雖然各有個別原因,但也不能排除「日本文學」與「現代日本」不能調適的因素。大江健三郎在一九九四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辭中談到,前輩得獎者川端康成的「曖昧」,正正就是日本在經歷漫長的現代化的進程中,遲遲未能解決的核心難題,而這「曖昧」導致了戰爭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