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陸打斷了我(他發覺我對壽山石是真愛、真的瘋魔迷癡),他跟我講起關稅協定,先是美國人在搞,後來萬沒想到中國政府也加入了,如此一來,全世界資金可以五鬼搬運,任意亂移轉財產的有錢人,慢慢發覺他們跑進一個全景透明的巨大水晶迷宮,你逃不了稅了。以及這個房間開燈,一絲不掛,看光光你戶口有多少錢,好,我有錢人,把資金移去中國、瑞士、開曼羣島,現在不是,你持有本國護照者,你移去世界盡頭哪裏的錢,我全部如來佛知道一清二楚,乖乖上稅。你入美國籍、英國籍、中國籍、新加坡籍,都一樣。所以,昂貴藝術品成為下一輪富人們移轉財富的一種標的。他說起他認識一位過氣演員,二十年之前從大陸買了一張清宮的龍椅,五百萬,放在自己家裏,你知道因為這張龍椅,他把妹有多少馬子任他在那上頭玩各種淫浪的花招(不知道為何,每個美麗姑娘腦袋中都有個皇后夢,要扮皇后,只好讓男人演一下皇帝嘍),他在那張龍椅上享盡豔福,至少尬過上百個絕色馬子。前兩年把龍椅上拍,一億五。這他媽全世界沒有比龍椅這玩意還邪門的投資了吧?然後(不知道話題是在哪處細微卡榫銜接處轉彎)他罵起民進黨,(台灣完蛋了),他說:「讀過全世界沒人在care你台灣要怎麼搞爛自己。」他說起核能發電和如今這整個天空烏煙瘴氣的荒謬火力發電。他說起這個我有點尷尬,幾年前我可是被我另一個哥們,拉去總統府前,參加過「我是人,我反核」的快閃行動,當時一票人,先在中正紀念堂集合,我完全不認識他們,但他們之間有些似乎很熟,像小學生郊遊上遊覽車前的興奮嘰喳。有幾個規劃行動的人要我們排成不同列(這點也非常像小學生郊遊),後來我才知道,之所以要預排路隊,是因之後我們這羣人要在總統府前,大馬路上,某個紅燈切換之瞬,嘩全跑去躺在柏油地面上,我們必須記下自己所在的隊列,因為那和躺下的位置有關,高空鳥瞰的話我們會形成一個大大的「人」字,有的隊列是手臂的部分,有的隊列視角的部分,頭或脖子的部分,我那天回家後看新聞,隱約在那躺着的人堆裏找到可能像我躺在那兒的一小點,我竟在胯下的位置。
當然現在整個台灣的天空全被燒煤給弄黑了,我都不和人重提我當初跑去反核了。小陸則在講着他認識一位興達火力電廠的工程師,喝酒時的朋友,那些每天從火力發電廠排放出的毒煙啊,那是三百年都清不掉啊。但小陸也並非真的再和我爭辯一個真理什麼的,他知道我是個爛好人,朋友一叫就義氣一塊跟着去打羣架啦,壯聲勢啊,不問這去對方是誰啊,那樣的人。一如我也知道小陸他也是個爛好人,其實他對女人特別心軟。我說,我那時意識到自己已是「反核」這一團體了,但有個疑惑是:我們在我們這個小島,為後代子孫把那個偷工減料,絕對某個時候會爆的核四怪炸彈給拆了,但靠台灣那麼近,我看報導大陸沿海環靠我們那麼近距離,有二十三個核電反應爐,許多是更舊的、危險性更高的土製機組啊,為何咱們不也去,抗議一下?當時那聽我說的人,臉色一沉:「我們不管中國的事。」
小陸說,是不是?很多台灣年輕人,在反中,其實不是什麼反對他們的政治權利、言論不自由,其實骨子裏不承認的,就是歧視。有一些老一輩的本省人,討厭中國人,他們討厭的那個「中國」,其實就是我們父親那樣四九年從大陸跑來台灣的外省人。他們經歷過戒嚴、白色恐怖、不准說台語、或外省幫靠着政治關係搶走他們在他們領域的資源。在現在年輕人的「仇中」,許多是骨子裏以為自己比人家高級,對方是大媽、是暴發戶,沒水準。對方的廁所沒有門,對方比我們窮,但是真實的狀況呢,人家現在比我們有錢多了。那你怎麼辦?下不了台了,你明明已經是個窮鬼了。
我不知這時突然覺得有點刺耳,像是小陸不自知的,但隱隱影射到我倆現在的人世處境。但這念頭一晃即丟。他跟我說起二十年前,他陪他老爸回江蘇南通,那時是找公安一路開着蜂鳴閃燈開道啊,搭渡輪的,他看一旁一老太挨着一桶茶葉蛋,想說買兩顆茶蛋他吃、老爸吃,老太說等等,手往筒底一撥,那黑乎乎的你以為是茶葉滷汁的,整片飛起來,是蒼蠅。那時到了親戚家,要上廁所,沒有門他其實不在意,但那兩腳蹲着木板條,深如井的糞坑,那個糞壘上來的山丘,頂端竄起爬着蛆的糞山頂尖,就在屁眼下一公分近距,他真是肚子裏的大便就是屙不出來,怕自己栽下去啊。
我說我也是二十年前,去內蒙,去江西鄉下,也是同樣的經驗,當時我是扭斷兩截煙蒂,左右各塞一截到鼻孔。
小陸大笑說:「是不是?」奇怪的是這個話題是對台灣年輕人井底之蛙,歧視大陸人的自以為是提出批判──確實他接下來就是說起,上個月去成都,隨便一餐廳,那個馬桶墊圈是加熱的,沖水是免痔的,洗手枱手龍頭流出來的水是溫水。那些小姑娘全是用手機刷支付寶,沒人在用鈔票現金了──但說起這「之前」的經歷,我們卻又不自覺正是那「自以為高貴的台灣人」?我們笑得眼淚直流,像老男孩回憶當兵時,只有你我曾親身經歷的貧窮原始場景,說的像冒險遊記那樣來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