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到位處邊陲地區的巨大籠子探望被困的朋友，看到她身上的制服，是深棕配淺棕，也是圓領和格子。格子像一個網，印在皮膚上，也烙在記憶裏。我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聽同一段錄音節目，靈性大師的聲音：「未來由目前的想法創造，而你永遠可以選擇你的想法。慎用你的念頭。」可是，我常常懷疑，記憶是一個霸道的駕駛者，如果車子是我的腦袋，我常常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地區選舉的日子臨近，候選人的宣傳車子常常在我居住大廈的附近梭巡，用擴音器不斷播放參選人的名字，呼籲人們投票。這裏是我的老家，每隔四年，這樣的車子就在我家樓下經過，播放裏內容大同小異，惟有參選者名字不同的錄音帶。許多年前，當我剛剛得到投票資格時，這像一種背景音效，那時我並不認真對待手裏的一票。後來我遷出了這個單位，可是在大選的日子，無論我置身在哪個區域，都會在票站關門時，趕回來投票。輾轉多年，票仍在我手裏，但我已失去了它。現在，當我想起選票，只會想到一則新聞——有人因為煽惑杯葛區選而被捕。

格子是一個網，但不是連結眾人的網，而是，把人分配在不同的格子之內，讓人被關在一個格子之內時，也會以為，自己在另一些格子之外，因而假想自己是自由的。正如多年以前，當我們身裏那藍白格子校裙，正值青春期的少女同學，不甘後人地把裙子改短一點，把裙子漿熨得筆挺一點，盡量讓自己看來不那麼像一個囚犯，或是，一個美麗飄逸的囚犯。

當我某天發現，被現實中認識的友人A在臉書上解友之後，再次想起身上那些看不見卻確切地存在的格子。那是個多月前的一場文學爭論，友人和另一位友人為了一個創作問題而爭論，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是在另一位友人的文章下按了讚，因為我能理解他的感受。於是，A把我解友。同是處身於格子內的人，不一定能容納不同的意見。相反，恐懼而生出的操控心理——把異己者排除在外，讓自己更安全，是人性裏普遍存在的部分。於是，對於本來並不相熟的A，或，把杯葛選區的人拘捕的當權者，竟然讓我感到更親近了一點，因為，我們都是人，無可避免會把別人放進格子裏。

還有不到一個月，被困在籠子很久的朋友，便會得到釋放。想到她不必再穿上那件棕色格子衣服，我感到鬆一口氣。我想告訴她，那件藍白格子裙，仍然烙在我身上，即使我沒有一刻不想脫下來。我希望她可以順利脫下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