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從我看了那齣偶戲開始。那是一個類似嘉年華會的場合，在海港旁的大空地上搭起了幾十個攤位，有各種遊戲和美食，中間有幾個大小不一的舞台，供樂隊和劇團輪流演出。我一向很怕喧鬧，不會主動參加這種活動，是我的朋友拉我來的，但她自己卻失約了。既然買了門票也不好浪費，便即管進場看看。隨便逛了一圈，沒有特別吸引我的節目，來到場地外圍較偏僻的位置，看到一個小型舞台，前面只坐著零星幾個觀眾。我恰巧腿有點累，便在後面的位子坐了下來。
舞台面積很小，高度只容得下小孩子，不知演些甚麼。過了一會，帷幕推開，裏面是一個女孩子裝扮的木偶，樣子可愛，動作靈巧，身上的花裙也很漂亮。根據字幕提示，女孩在草原上採花，心情愉快。途中她還跟蝴蝶和狐狸打招呼。這是第一幕。
第二幕女孩回到家裏，有一個爺爺模樣的男性木偶在等她。原來他是一個木偶師，也是女孩的創造者。爺爺慈愛地抱着女孩，女孩的反應卻很僵硬。這不奇怪，因為她是木偶，怎樣生動也欠缺表情變化。爺爺開始脫去女孩的衣服，然後侵犯了她。劇情發展完全出乎意料，嚇了我一跳。我望了望其他觀眾的背影，卻看不出特別的反應。
演出令人不安，我站起來打算離場。抬頭一看，台上的女孩手裡拿着一把染血的刀，而爺爺已經倒地不起。那幾個只看見背面的觀眾站起來鼓掌，發出木塊碰撞的聲音。他們以古怪的姿勢走到台上，合力把爺爺的屍體抬走，然後簇擁着木偶女孩，為她穿上漂亮的新衣。我發現那些觀眾原來也是木偶，但操縱它們的偶師躲在哪裏，卻完全看不到。難道是非常高超的技巧？
我想離開，但腿卻不聽使喚，只能在原位坐下來。往後的劇情發展，我完全看不進去。好不容易等到落幕，聽到身後有人問我：覺得怎樣？一定很喜歡吧？很少人會看到最後的。我回頭，看見一個男人挨得很近，雙手就放在我的椅背上。他自我介紹說：我是偶戲團的導演，這個劇是我創作的。知道故事的出處嗎？是《木偶奇遇記》的相反，所以叫做《木偶復仇記》！
連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是，我成為了這個偶戲團的常客，追隨着他們的巡迴演出，看了好幾個劇目，但構思和第一齣大同小異，都是經典童話故事改寫，而且一律變成木偶殺人事件。從中可以看出，創作者對於這個主題的執著。到了第五個演出之後，導演邀請我參加他們的工作坊，親身體驗偶戲的樂趣。
工作坊在偶戲團的排練室兼工作室舉行，位於一幢由學校改建而成的綜合藝術中心五樓。我早了十五分鐘到達，導演卻很親切地邀請我進內。他是個臉圓但瘦削的中年男人，及肩的直髮已稍微變灰，說話的神情卻有戲劇工作者的誇張。他向我介紹了他的夥伴，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說是負責木偶製作的技師，手藝巧奪天工。女子身形嬌小，神情和動態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不知在哪裡見過。然後兩人帶我參觀工作室，向我展示歷年製作的不同大小和風格的木偶，其中一些我在之前的演出見過，還有製作木偶的工具和部件。我對他們的熱情招待感到非常榮幸。
工作坊開始的時間已到，但其他參加者還未出現，令我的心情有點焦急。圍成半圓的十幾張椅子上，只有我一個坐在中間。導演和女夥伴說要準備一下，消失在布幕後面。過了一會，簾幕打開，採花女孩和偶師爺爺出現在眼前，重演了女孩回家的一幕。不同的是，這次爺爺一邊演一邊對木偶表演技巧作出講解。我發現那個爺爺的神態和聲音很像導演本人，而那個女孩則很像他的女拍檔。他們連怎樣白刀子入紅刀子出也解釋得很詳盡。
展演完畢，我假戲真做地拍了手掌。當爺爺問我有沒有問題的時候，我說：我只看見偶，但操縱偶的人呢？操縱的方法呢？為甚麼沒有線，也看不見棍棒之類的？木偶爺爺向我走近，用那只能上下開合的嘴巴說：偶即是人，人即是偶，沒有誰操縱誰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用那雙有着靈活關節的木手掌，執着我的手，說：來吧！輪到你試試了！今天是工作坊，不能只看不練啊！我有點遲疑，說：但我沒有學過相關的技巧。他用撫慰的聲音說：不用擔心！一點也不難！只要覺醒便可以！我問：覺醒？他眨了眨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說：你要知道，人和偶不是兩樣的。人的本質就是偶。你只要忘記自己是人，把自己恢復成偶就可以。
我還是不明白，他便引導我站起來，走向排練室鏡子那邊，讓我站直，然後解開我上衫的鈕扣。全部衣服也脫去之後，我在鏡子裏看見一個由木支架、金屬條子和關節所構成的身軀。我晃了晃比例上有點大的頭顱，眨了眨圓滾滾的雙眼，動了動上下開合的嘴巴，然後扭動了一下身體和四肢，發現一切都比想像中自然，而且比我擁有人的肉軀時更優雅。
這時候，女夥伴拿着一條漂亮的花裙子，給我穿在身上。我對着鏡子行了一個屈膝禮，動作無可挑剔。爺爺讚嘆說：從你第一次看演出開始，我便一直觀察你，看看你是不是具有偶的潛質。我果然沒有看錯！歡迎你加入偶戲團！你一定會成為最出色的偶！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爺爺：那我原本的身體呢？我順着他的眼神，回頭望向那排椅子中間的一張，上面挨坐着一個女孩，低著頭，長髮下垂，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偶。她的腹部插着一把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