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人來人往,有因急症被送院搶救的人,也有因長期病患須定期覆診甚至長時間住院的人。當中有成年人,也有小朋友。根據醫管局最新數字,二○二二至二○二三年度,十八歲以下住院病人的住院日次為424,370,佔所有年齡組別日數7,975,641的百分之五。
有一種職業 叫醫院遊戲師
小朋友面對死亡與疾病,未必具備懂得看開的人生歷練。年紀輕輕便要踏足這個陌生場域,獨自面對未知,必然需要很多的愛與陪伴。
在香港,智樂兒童遊樂協會(下簡稱Playright)、兒童癌病基金等志願機構與慈善組織派駐醫院遊戲師到個別醫院為有需要病童提供服務,透過陪伴他們玩耍,讓他們更容易適應醫療程序及於醫院生活的時光。入行十年、Playright醫院遊戲師、別號「嘉嘉姐姐」的李嘉欣(Kristy)記得曾於機構研究發布會中,聽到一位入住腎科的小朋友分享,說到在醫院最深刻經歷,竟然是玩樂的回憶片段。「我覺得我們沒辦法抹走不好的經歷,但怎樣可以加番啲正面的經驗,令件事平衡一點呢?」
「我們的角色,是不是只是開心玩?當然這個是會發生的。」Kristy說,但不止於此。她說起一個在燒傷中心的個案。這個接收因各樣燒燙意外入院的部門,有天來了一個「表皮鬆解性水疱症」(俗稱「泡泡龍」)患者。Kristy形容小朋友的皮膚像是嚴重濕疹,皮膚差的時候,全長滿水泡,甚至潰爛流血流膿,從頭到腳被包紮得像木乃伊,手指甚至爛得黏起來,指甲都沒有了。由於難以自理布滿全身的傷口,小朋友後來須長期住院,在醫院要面對的一大挑戰是「洗澡」,即護士以一桶桶消毒液為他沖洗清潔。Kristy憶述,單看受傷程度已能想像只輕碰一下都很痛苦。醫院遊戲師們就想辦法找來注意力轉移的遊戲,陪伴小朋友洗澡,嘗試減輕過程的痛苦。
她同時也清楚遊戲師並不能代替父母及醫護人員,知道自己的角色是幫忙找到可附加於日常醫療程序的「方法」,例如播放哪首歌效果更好,讓小朋友可以漸漸拾起自行應對的信心。Kristy想起一個患地中海貧血、要定期回醫院輸血的小朋友,他要打一支俗稱「痘痘」的針。「頭幾次我們入到治療室,他尖叫到我們耳鳴,全場都幾乎要掩耳。」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加上小朋友開始長大,漸漸懂得冷靜下來,「我覺得很感動,我說『你畢業了』,即是Graduate from Child Life。」她解釋,透過遊戲希望做到empowerment(賦權),讓小朋友知道自己有能力面對。
另一位,入行逾十年的醫院遊戲師、別號「熊熊姐姐」的莊婉芝(Chiko)補充,遊戲師很希望小朋友在遊戲中建立某程度的抗壓能力,「出院後,(希望)他們有些東西已經learn到,可能是當很害怕的時候,他知道有甚麼方式可令自己放鬆。那一刻可能未必做到,但他已經知道這件事對他有用。」她希望這種能力,在小朋友出院後回到生活日常,不論在學校還是長大後到社會工作都能用得上。
遊戲是難得的自主選擇
訪問當天的遊戲桌上,放滿不同玩具,其中有洋娃娃,有小型「洗肚機」,也有模擬「洗肚水」的小水袋。兩位介紹,medical play是其中一種常用的遊戲形式。有別於由遊戲師主導、讓病童透過掌握醫療程序而減少恐懼的遊戲示範,這種遊戲換過來由小朋友主導,讓他們自行以玩具演習自己經歷的醫療程序。Chiko說,排隊換腎輪候經年,過程中需要經常回到醫院「洗肚」甚或「洗血」。很多人以為日復日重複的醫療程序,小朋友已很熟悉,沒必要再重演,但實情不盡然如此。「其實對他們來說,很多時候是已經麻木了。」她見過有小朋友會不停「loop」洗傷口的過程,也有小朋友拿着針筒跟公仔不斷打針,「他可能很溫柔、細細力,然後會說,其實他想這樣的。」Chiko說,遊戲有時是「visit自己感受」、抒發情緒及表達需要的媒介。他們也遇過不少突然入院,而從入院一刻起不發一言的小朋友,遊戲這時候便有機會發揮作用。
遊戲是權利,也是自由。當醫護人員轉介個案,或是家長「舉手」申請「遊戲師服務」,小朋友始終保留玩或不玩的選擇權。「(如果不玩)我們就知道,他這一刻未準備好……所以是不是一定要跟我們玩得很開心呢,在我的角度就不一定,但我們提供一個選擇。」Kristy解釋,醫院裏的遊戲給予小朋友一種「sense of control」,「因為小朋友入院,基本上是無得揀的,吃東西無得揀,除非家長帶食物給他們。如果留院,進食時間無得揀;他的療程無得揀,穿的衣服都無得揀,可能要戴口罩也無得揀。我們希望在一個有限制的環境下,提供多些選擇給小朋友,讓他們得到力量。」Chiko遂提起曾遇過一個不停嚷着要「玩洗肚、洗血」的小朋友,他每星期要經歷三、四次這些醫療程序,玩遊戲時會很有主見地指導Chiko該如何做。「其實都是給予機會和空間,讓他們有權力,(知道)有些東西自己控制到,『原來我可以教你嘢』。」
遊戲可以是 體驗風吹的感覺
病房情況瞬息萬變,病人流轉快,也為醫院遊戲師的日常工作帶來變數。二人指,遊戲師每天早上回到病房,會先跟當值護士了解有沒有「緊急狀況」,先定處理優次,Kristy說:「通常早上最繁忙,抽血那些事可能都塞在上午,因為他們要拿血去驗,有化驗報告才可以做下一步。」有時情況緊急得知道小朋友要抽血的消息時,對方已在前往治療室的路上。Kristy把手伸進口袋, 遂「變」出小軟管,笑說遇上這些匆忙場面,要立刻拿出「道具」,好像售貨員那樣解說:「『原來一陣會放這個小軟管在手上,就要點做』,有時候很即興的。」當下要馬上判斷小朋友的情緒狀態、需要接收多少資訊,以及拿捏表達內容的重點。「為甚麼我們經常用工具呢,因為口講都要用腦去想像,但小朋友未必可以立刻想像,又或者想像到另一些畫面」。Chiko補充,有些小朋友知道接下來一步一步將經歷甚麼,反而「好好多」,懂得克服外來壓力。
應付完上午較「緊急」的個案,醫院遊戲師會一邊留意工作電話「on call」隨時應對突發情況,偶爾經轉介即時穿梭不同部門為有需要病童提供遊戲服務。他們的服務對象由零至十八歲不等,指小至初生嬰兒也需要遊戲,目的以配合發展為主,「小朋友頭幾年是學習黃金期,一個月大和兩個月大可以很不同。」她見過有些小朋友從出生到七歲都一直留在醫院,醫院就是他的家。Kristy形容,這些在醫院成長的小朋友會錯過playgroup,周末也無法跟爸爸媽媽出外玩,「在醫院範圍只有冷氣,但大風吹是怎樣的?太陽曬的感覺是怎樣?可能他們都未經歷過。」此外,也有一些小朋友長年只能臥牀、滿身插滿接駁儀器的喉管,「他們能夠看到的畫面可能就是天花板,因為他們要臥牀,不可以自己坐起身。」醫院遊戲師會盡量安排感官體驗,更重視與他們的互動。
陪伴走進病房面對死亡
兩位資深醫院遊戲師Chiko與Kristy現已從前線崗位轉身,大部分時間專注培訓新加入的同事。二人均十分想念在病房與小朋友互動的時光。回想一路上經歷過的深刻片段,Chiko想起自己加入後不久,有次假期後回到醫院,得知一位她接觸過的少年突然離世,對方屬長期病患,事前狀態穩定,「都幾衝擊……我會發現原來這個崗位不只有開心、繽紛,或帶給小朋友歡樂,其實都會遇到相對沉重的情況發生。」生命無常,Chiko由此深思,可如何在支援離世小朋友的兄弟姐妹上做得更好。她指,由於一般醫院不准十二歲以下兒童探訪,到可以進入病房時可能病人已到臨終狀態;而在這些時刻,家長往往心情已很低落,也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未必能夠照顧病童兄弟姐妹的情緒需要。醫院遊戲師有時獲轉介,陪同他們進病房見親人「最後一面」。
遊戲師會先了解小朋友當下的情緒,以及已知的事情有多少,舉例說,有多久沒見過對方,「平時有沒有拍照片給哥哥姐姐姐看,知不知道已經是變了樣,或者是已經說不了話、沒甚麼反應。」遊戲師有時會讓他們選擇想玩甚麼玩具,在旁陪伴;有時先用公仔讓小朋友熟悉插了喉管的人的模樣,或讓他們透過DIY小手作抒發情緒。Kristy憶述有次陪一個小妹妹進病房,當時家人很希望她能跟哥哥說再見。「坦白講,在很短的時間裏,他們要吸收很多資訊,其實是困難的。她入到去好驚,太多不熟悉的東西。」小妹妹一直依傍着Kristy這個只認識了半小時的陌生人,Kristy知道她根本沒準備好應對這個狀況,便安慰她說,我們不要再走向前,站在這裏就好了。她坦言,面對這些場景,自己也會傷心,除了感覺到陪伴角色的重要,也希望能藉着擔當整個環境中最能夠冷靜下來的角色,幫助家人度過艱難時刻。
Kristy說:「面對這些畫面, 我們都震撼的,我們都很少面對這些場景,其實自己都會有感受,或者可能都會傷心,甚至有些同事會哭,會和家人一起哭。但我們在整個畫面裏,真的是最能夠以冷靜頭腦幫家人去理順那個過程的人。」面對小朋友 緊記要誠實Kristy想起了一次深刻經歷——一位要抽血化驗的妹妹在治療室內大哭,Kristy當時走進去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發現原來由於第一次抽血不成功,妹妹便十分抗拒,醫護人員只好把她捉得更緊。雙方爭持的「中場休息」後,醫護人員說出一些安慰開解話語,「個個就話『唔驚的』、『唔痛的』,『細細力,好似蚊咬』,這些language開始出來」。她想了想,便跟妹妹說:「其實都會有一下唔舒服的,但你可不可以嘗試忍一忍?好快的,但你自己要定,因為如果亂動,其實是做不到的。」Kristy記得當時場面混亂,甚至連妹妹有沒有看過她一眼、聽到她的話也不確定,最終抽血勉強完成。
後來, 同事事後告訴她, 妹妹翌日已平復下來,自顧自在玩耍,她爸爸告訴遊戲師:「阿女有講,橙色衫是遊戲師嘛,全場得你一個唔講大話。」Kristy聽見後極為震撼:「嘩,這變成了我的座右銘。我覺得be honest很重要。」她解釋,日常工作一向堅守這原則,而這件事再一次給她重要的提醒,信誓旦旦說:「我一定要話俾全世界的大人聽,記住唔好呃小朋友!」
盼提升行業認受性 兒童哪裏都可以遊戲
現時,本地不設醫院遊戲師牌照制度,遊戲師亦不隸屬醫管局職系架構,因此工作條件必然受限,例如過去幾年新冠肺炎肆虐高峰期,遊戲師被禁止走進病房而被迫中斷與病童面對面接觸。而遊戲師薪金由志願組織、慈善團體從不同途徑籌集捐款或資助支付,因捐助條件、經費及人手所限,Playright現時為瑪嘉烈醫院、明愛醫院、東區醫院、威爾斯醫院、將軍澳醫院、兒童醫院,及仁濟醫院共七間醫院提供服務。Chiko與Kristy多年前分別從事輔導及社工,兩位都有志專注服務兒童,偶然看見招聘廣告便放膽一試。即使不捨前線崗位,為了傳承經驗,不得不轉身,為新人提供在職培訓。Kristy感慨,這行業在香港沒太多人認識,發展前景也未必足夠清晰,願意入行的人不多,也有人因而會中途轉職。她們期望行業認受性能逐步提升,吸引更多有同理心、對「小朋友工作」抱有熱誠的人加入,遂重提機構的服務願景,「讓小朋友在哪裏成長,就在哪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