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是個錯誤。
黃燈不應該停車,可我偏偏減速了,該死,當時的我在發甚麼呆?
車還沒停定,後側門已被拉開,一個胖中年男準備上車。
我回神,搶着說:「不好意思,你找另一台吧。」
胖中年男像是沒有聽見,一屁股就坐了上來。
我感受到自己的腎上腺素在飆升:「哥哥仔,換更了,拍硬檔找別的車吧。」
胖中年男毫不在意,好整以暇地拉直他的西裝外套,扣上安全帶:「沙田第一城。」沒有去,沒有唔該,就只是一種指令。我沒說話,看着他。他也沒說話,毫不示弱地瞪着我。
未幾,他拿出電話,鏡頭突然朝向我,用一種亢奮又可愛的語調說:「大家好!我是飛天小彭彭!今晚,我要為大家來一段『黑的』直播!我現正身處堅尼地城海旁,剛剛截了一輛的士,去沙田第一城,可是這『黑的』司機居然拒絕過海!」我想說點甚麼來抗辯,可在鏡頭下,有口難言,只能用手掩蓋鏡頭。此時,胖中年男不再拍我,轉而去拍攝車頭的司機證:「大家一定要記住這輛『黑的』……NF478!司機何廣生─」
我一手掩着司機證,同時撥開他的電話。
「的士狗搶我電話!」他喊着躲避。
我暫時作罷,趁機把整個司機證拉下來,收好。
胖中年男見我戰敗,即換了一種威嚴的口吻命令:「開車啦,的士狗!」
我閉上眼,思索片刻。我知道,繼續折騰下去,事情只會更不可收拾。
於是,我決定暫時繼續飾演一個潦倒司機,掛檔,踩油門,開車,刻意嘆了一聲:「辛苦命,回家也不行,唉……」
我沿着城西道往中環方向行駛,從倒後鏡偷偷打量着胖中年男。他沉醉在剛才的直播片段,不斷重複觀賞。「他的名字叫何廣生……何廣生……何廣生!」仇人的名字在車裏迴盪,我毛骨悚然,胖中年男卻一臉得戚:「我有兩千多個粉絲,剛剛這樣開直播,也有兩個人進來看了,還不錯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惟有「嗯」一聲。
我祈求那兩個看了直播的無聊人不會逐秒研究,不然一定很快就能發現,剛剛拍到的司機證上何廣生的容貌,跟開車的我,分明是兩個人。
那是當然。真正的何廣生,此刻正抱膝躺在車尾廂。
若不是黃燈,我早已把他載到摩星嶺的樹林埋葬。
車子駛上干諾道中,我愈想愈不安。不能冒險,那直播片段此刻仍在他的臉書專頁上,難保有人點開來看,肯定會成為我謀殺的呈堂證供。我嘗試換一個口吻:「哥哥仔,不好意思,剛才那片段可以刪掉嗎?」
胖中年男冷冷看着我,沒回答。
我再問:「我只是個搵食司機,你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吧。這趟車我不收你錢就是了。」
胖中年男的眼神帶點陰險:「第一,我專頁上的影片從來不刪,就算被狂罵,我也不刪,這是我的原則。第二,我坐的車,我自己來付,天經地義。」他頓了頓,繼續道:「第三,你,不是的士司機。」
「啊?」我心裏一凜,腳下不禁輕剎車。
半秒內,我心裏閃過了好幾個念頭,包括立馬調頭往西環碼頭,用還放在車尾廂,那把沾滿泥巴和何廣生血的鐵鏟擊暈胖中年男,再扔下海。當然,這台的士之後也最好開去龍鼓灘焚燒掉。
「你不是的士司機。你真正的身份是一隻害羣之馬。就是有你這種人,香港旅遊業才每況愈下。」胖中年男怔怔看着窗外的信德中心:「你居然不問我過海要走紅隧或西隧,你一點都不稱職。」
「哦……」我傻眼,重新踩油,點頭裝懂:「嗯。」
「嗯?」他戚戚眉,期待着。
我搔搔頭,難以置信,此時此刻,也只能順他意思:「那……哥哥仔,你想走紅隧,還是西隧呢?」
胖中年男滿意笑了,像我滿足了他某種淫威:「東隧。我習慣走東隧。」
「X!」一直忍着不說髒話的我此時破了功,慶幸並不大聲,他並沒有聽到。我輕輕咳嗽以作掩飾:「東隧,好的。」
只要過了今晚,我發誓,有兩件事情我絕對不會再幹。一是的士司機。二是接載任何網紅或YouTuber。我沿着東區走廊一直前進,一路上再沒說話,以免挑起那混蛋的情緒。終於過了海,沿着觀塘繞道來到啓德前的隔音屏障隧道,忽然,我看見前方閃着燈,一藍,一紅。我心知不妙。
「唉喲。」胖中年男說:「這時間怎麼會架起路障?」
我也暗罵一句:「對呢,這時間搞甚麼路障?」
我降低車速,心存盼望警察不會把我攔下來。據以往經驗,即使有路障,也不一定要停車,警察可能只是用手電筒確認車裏的人就行了。
此時,我看見胖中年男再拿出電話。
我有一種不祥預感。
「大家好!又是我飛天小彭彭,再來一段路障直擊!」天啊,胖中年男居然當着警察的臉開始直播:「午夜的公路上,警察先生居然架起了路障,難道是出甚麼大案了嗎?咦直播裏有兩位朋友,感謝支持啊……」我看見軍裝警員不悅的臉,他舉手指着胖中年男:「放下電話,身份證。」胖中年男卻像毫不在乎:「沒事的只是拍一下……唉喲第三個觀眾也進來了,還打賞!感謝您啊。」軍裝警員想制止胖中年男繼續拍攝,中間卻擋着車窗,軍裝警員情急下拿出警棍,準備敲碎車窗,我連忙大叫:「阿Sir!阿Sir!我來!」我拉動後座側門的桿子,開門。很快軍裝警員找來了兩個同僚,三人一起把胖中年男拉下車。
儘管如此,胖中年男還是不失霸氣,拿着電話與警察們據理力爭:「我沒有拒絕出示身份證!我在拿!拍攝是我的權利!」此時,一個女警朝向我的方向走來:「司機,你也出示駕照和身份證。」
關鍵時刻,我兵行險着,從褲袋摸出錢包,拿出我真正的身份證和駕照給她。這是完全賭一把,警察真要看的,應該是那張被我丟在前座的,別人的司機證。當她一看見上面寫着何廣生,我就會立即露餡。很冒險,可是我再沒別的方法了。別出事,別出事……我心裏默默唸着。女警認真看完我的身份證和駕照,正想開口要求些甚麼,旁邊忽然傳來喧鬧,原來是胖中年男逃跑了。
只見他始終拿着手機,狂奔在車來車往的觀塘繞道上,險象環生。他亂喊亂叫:「警察打人啊!」警察們都跑上去抓他,有些擋在較前方的位置截車,亂成一團。我面前的女警也上前增援。我發現自己獨個兒站在路邊,傻云云拿着駕照和身份證,再沒人理會我。
「那我走啦。」我尷尬說。
沒人理會,我再喊大聲點:「站在馬路上很危險,那我先開車走啦喔!」
我重新上車,發動引擎,慢慢踩油離開。整個過程再沒人理會過我。
三十分鐘後,我驅車來到北區,不知是靠近沙頭角還是落馬洲的偏僻山路上,我準備在此棄屍。想到只要掘一個洞,把屍體一丟,一切都解決了,心裏恍如放下了沉重大石。就在此時,山路上忽然傳來黃色燈光,在樹影後一閃一閃。我拐過彎,看見一盞紅綠燈,原來山路在整修,有個地盤,一盞臨時的紅綠燈,湊巧又是黃燈。
我還是停下來了,看着燈號變紅,心裏祈求千萬別再出岔子。
我環視四周,荒山野嶺,這次再不會有人突然跳上車了吧。
紅燈。紅燈。還是紅燈……我等得不耐煩。
碰。忽然,的士震動起來,有人在拍打車身。
我嚇一跳,再看周圍,前左右都沒人。
唯獨後方我看不見。不知何時起,車尾廂打開了,擋住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