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出生就在倒數,也就是面對死亡,但最諷刺的是,人與人的關係卻與日俱增,就好像我跟母親和婆婆;當我們累積了一些感情,婆婆就要離開了;整件事很無奈,我很想將之抒發出來。」
牽掛先人 卻不可忘生者
甫開腔,《破.地獄》導演陳茂賢已一語道破拍電影的初衷。或者,大多數人都誤會了陳茂賢,抑或只是我。很多人認識他源於其自編自導的《不日成婚》系列,嬉笑怒罵、啜核抵死描寫當下年青人的愛情觀念,前者更被譽為近十年最好看的愛情喜劇。之前他接受訪問中說過,小時候夢想做馬評人,學人寫馬經,後得王晶賞識加入旗下公司,曾參與《情陷夜中環》、《百星酒店》、《六福喜事》等,都是喜劇。「其實一開始,我也是想以喜劇形式去拍《破.地獄》。」
「早在十多年前我已想寫一個關於香港殯儀的故事,但始終要探討生死這個命題,我覺得自己在劇本或拍攝技術上都還未準備好。」直至疫情,直至婆婆去世,他有一段很長時間情緒變得很差。「我跟婆婆的關係很好,自小由母親和婆婆湊大。」他小時候本來很胖,之後曾經減肥又變得很瘦,婆婆走了後又再發胖。「一到晚上就會想起婆婆,一想起婆婆狀態又很差,一直去到谷底。去到最鑽牛角尖的那一刻,我得到的答案是: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寫了劇本後,第一個拿給『阿媽』看,她看了之後打電話來罵了我兩個鐘,她說你真的不可以這樣寫。」這個「阿媽」不是現實中的媽媽,而是工作上的媽媽—金燕玲。「我跟她關係很好,我叫她阿媽。」金燕玲說:「阿仔你真的不可以這樣寫,我明白你很想抒發這些情感,但作為電影工作者或創作人,你要知道電影能影響人,好好想清楚。」「阿媽」提醒,電影能影響生命。但「阿媽」是很喜歡這個劇本的。現在我們所看的電影版本,跟他當初的劇本不一樣。期間,現實中的母親要做一個心臟手術,「我開始覺得,雖然我和婆婆關係很好,但現在母親還是活生生。生人更重要,我要好好照顧她。」
我不信破地獄
陳茂賢說,那段日子有不少家人離開,一個又一個的喪禮,慢慢覺得,生死很沉重,意義很大,不應該用太輕鬆的方式去講。那天,靈堂上掛着婆婆的遺照。「整個葬禮我有份籌備和參與,記得當我幫她作最後準備,將她放進棺木時,恍然這將是我跟她最後一次『見面』。雖然她只是一個遺體,但看過這最後一面後,我再也不會見到一個『真實』的婆婆,只能靠照片或回憶去追憶;問題卻是,當時間愈久回憶又會變得愈來愈模糊……」 一聲道別。他記得,那一刻漸次明白這場喪禮不是給婆婆的,是給自己的。但明白,未等於釋懷。
電影中,他細緻刻劃香港殯儀行業,從靈堂的佈置到先人化妝到殮葬儀式,再到「破地獄」的肢體動作,揭開了行業的神秘面紗。為了清楚了解整個殮葬流程,陳茂賢花了足足一年半時間去研究,劇本中幾個故事也是改編自真人真事。但背後還是有段古:在資料蒐集時,聽了不少蜚短流長的故事,不過殯儀業是一個相對封閉的行業,若要親身走入殮房甚至接觸死者的家屬,也不得不依靠行內人。陰差陽錯,他的一個中學同學正從事殯儀,「我跟隨他開工,接觸死者家屬甚至跟他親身到醫院的公眾殮房看遺體。我也真的看過任何狀態的遺體,有的全身呈綠色,有的已出水,甚至有的沒有眼珠。」
「我看着那些遺體,因為我不認識他們,理所當然覺得我們(生人)做的所有事情他都不會知道,人都死了。但回過頭來,當我想到自己的婆婆,又會覺得我做的一切她是知道的。原來一個喪禮有儀式沒儀式、純粹出殯都好,對先人來說根本不太重要,對後人才最重要。是一場show,讓我們走下去。」所謂超渡先人,到底是相信先人已去,泉下有知,還是讓留下來的人得以放下過去,將遺憾轉化成思念,繼續踏上自己的生命路?「生死從不由己定,人身難得渡眾生。」正是電影的副題。「許冠文說,你跟那位先人經歷過甚麼都好,去到他的喪禮,甚麼恩怨情仇都得放下。點嬲一個人都好,放下。」
香港大部分的殮葬儀式都以道教進行,「破地獄」是道教法事中的一個最重要儀式。「破地獄」目的是求超渡先人,而「破地獄」顧名思義是引領先人脫離九層地獄的束縛;九塊瓦片即九層地獄,中間火盆則是業火,喃嘸師傅揮動桃木劍,穿步破瓦以擔當引導亡者的角色;完成「破地獄」過程後,亡者要「遊十殿」,接受十殿閻王的審判,也放下塵世執著。最後,亡者沐浴更衣,過金銀橋踏上輪迴之路。弔詭的是,「我不信破地獄。」陳茂賢信佛教,雖然佛教跟道教的生死觀有相通之處,但他尤其難以相信儀式中的破地獄,「因為這源自一種信仰理念—人有原罪,所以死了要落地獄受審。沒有一個先人會回來跟生人說,『我走咗喇,我破咗地獄喇!』我不信,我覺得人不應該有原罪。」但他深明,沒有這些神話故事、民間傳說,便不能超渡生人。
前半部的《破. 地獄》故事完了,真正破.破地獄的故事開始……
黃大仙未升仙之前也是個人
靈堂是另一位親戚的喪禮,先人是一位女性。「她的家沒有男丁,我有到場幫手。日日就是聽喃嘸師傅講幾十次『你係女人唔好掂呀!』、『唔好裝香呀!』彷彿裝支香會令先人永不超生。他們左一句女人好污糟不可以碰這,右一句女人好污糟不可碰那,語氣還要那麼差。要知道,整個靈堂都是女性。我本來不敢罵他,始終葬禮未過,怕他亂來,但到最後出殯前始終忍不到,我記得我的表妹只是想幫先人(她媽媽)的遺體整理一點,師傅又罵她。我終於『開佢波』。」
在道教祭祀儀式的信念中,女性因為有月經被視為不潔,陳茂賢覺得很不合理,「對我有很大的衝擊,甚至覺得很討厭。偏偏現實中總有女性因着自小接收這些價值觀,會自然地跟隨。」所以電影中一個深刻的描寫是喃嘸師傅文哥(許冠文飾演)與女兒文玥(衛詩雅飾演)的衝突。「一個屋企無男丁就是無男丁。我明白這是一個宗教觀,他們的傳統,但其實背後源自於古代男女不平等,現在都來到廿一世紀二○二四年了,可否至少學習修飾一下用語和態度?」
或許是身為獨子的他,自小由母親和婆婆湊大,童年遇到什麼問題都由她們解決,他有如此溫柔一面。他覺得女性很強大,「這個世界不能沒有女性,會不和諧、失衡。說女性有月經?且不說人類無時無刻不過是一個製造糞便和尿液的人肉流動的便器,你行埋去就唔污糟?沒有什麼骯髒不骯髒,祖師爺黃大仙還沒升仙之前也不過是個人吧,他們憑什麼去斷定女性污穢?」
至於父親?性格跟電影中文哥的角色有點相似,「我父親行船的,不說話,開聲只有罵。」他跟父親不太親密,「之前我跟他說這部電影會去《東京國際影展》參展,我WhatsApp他卻已讀不回,就連emoji都沒有。隔兩日,我忍不住又再親口跟他說,其實那是一個A-list的國際影展,都幾大的。」怎料換來父親一句「咁又點呀?有咩咁巴閉?有無獎金?」但後來母親跟他說,父親有四處去告知朋友。上一代的父親普遍就是這樣。「其實電影中的文哥個性,更像我外公。婆婆幫他梳頭,他會打她,『女人污糟唔好掂』。太多自己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民間習俗。」他於戲中也有描寫兩代父子關係,上一代總為下一代規劃人生,但下一代在抗拒跟隨上一代足跡的同時,他何嘗不是在規劃自己的下一代的人生?「我不想是這樣。」陳茂賢尚未娶妻,也膝下猶虛。
這部戲超渡了我 就放大那一點光
拍攝完畢,陳茂賢花了九個月剪片,「拍完都未改變到對生死的看法,還未能對婆婆的死釋懷。記得拍攝時都不為意,但剪片時發現一個大體演員跟婆婆十分相像。」事實是,當初寫的結局有一個悲劇位,也是「阿媽」當初罵他的因由,「因為我的價值觀是,失去了先會懂得珍惜。生命自會找出口,如果你不要他,他也不會要你。」拍攝時,黃子華又再三跟他說,「導演你真的想清楚。」他跟子華談論很多生死,子華跟他說,「你信我,二十年後你就不這樣想了。我當初四十歲時跟你現在一樣,但我現在六十歲了,真的覺得見步行步,有一日過一日。得㗎喇。」
他一共剪了四十八個版本。第四十七次,他仍然堅持當初,直至第四十八次,「我坐埋枱,開機,我覺得,不如將它(情節)拿掉吧, 我覺得那一點光要再大一點,亮一點。」夠了,「我覺得夠了。」
「這部戲超渡了我。」所以電影才成為今天的模樣。
南音嫋嫋
電影餘音嫋嫋……破地獄儀式中負責誦經的是「喃嘸」,樂手是「醮師」,吹彈演奏音樂,演唱的則是「南音」。 「我花了不少時間研究才知道『喃嘸』的喃並不是『南音』的南,『南音』是粵劇的一種。」陳茂賢重新發現南音是個寶,他跟自己說一定要放進電影。誰沒有聽過: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虧我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
但之所以挑選《客途秋恨》,其實是喜歡這一句歌詞:「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涼天」,「那不就是電影的精粹?」哪管《破.地獄》是關於生死的故事,而《客途秋恨》是關於愛情的故事,但生與死、悲與喜,得從何說起?種種,都因為有過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