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轉凳底講設計」版主Chan Hope只有二十五歲,說起家具史卻頭頭是道,從凳底標誌便能還原它的身世;他獨具尋寶眼光,匆匆一瞥,就認出街上那張破舊椅子是丹麥名師Niels Otto Møller傑作。
去他家中訪問,想了解他怎樣學會修復舊家具,沒想到他的房間更加令人嘖嘖稱奇,簡直歎為觀止。
他前年從英國修畢航天工程回港後,便把他飛機設計原理應用在重新裝修自己的睡房上,集齊睡房、書房、倉庫、gallery等多功能,秘密機關是他一手一腳搭建的多功能變型家具。
飛機空間寸金尺土,所有設備都有嚴謹重量限制,因此飛機設計思維對於窩居設計有很多值得參考、應用之處,「我覺得所有物品都應是多功能的,如果要造一件物品,只想到一個用途是不合格,想到第二個用途是剛剛合格,第三個用途才是應分。例如造一扇門,除了在門上裝一面鏡子,門是否還可作partition呢?」設計難度愈高、愈多限制,他卻偏偏愈樂於其中。
「給我一千呎的單位住,不用多想,就大把位擺傢俬;只給我一百呎的話,我就要思考,這樣才激發到創意。」事實上,他的房間只有五十四呎。
Chan Hope從英國回家後,因為房間放不下他從英國帶回來的家具收藏,不得不進行大改造,「我忍受不了它們沒地方放,我又想它們放得好看。於是他為自己度身訂造了一組多功能櫃子,用四月個由零到有親手製造,一來是請不起裝修師傅,二來裝修師傅肯定不肯接如此刁鑽的工程。」這其實是他第一件家具設計作品,成果令他十分驕傲。
「這個櫃主要有幾個功能:第一個是儲物,第二個是牀,第三個是衣櫃,第四個是放文件,第五個是書檯。」他伸手拉開上層的三摺門,介紹儲物部分:「因為我自己本身的儲物就是傢俬,哈哈,所以不需要間隔,入面有四張凳,還有用來修復的supplies。上層放的是重要,但又不是經常取出的物品。」他繼而提出「黃金位」的設計概念,像跳舞般把手伸前、舉高、垂低比劃解釋,在胸前位置,如衣櫃所在,該放需要經常取用的物品,如衣物;舉高手或者彎下身才碰到的位置則相反。「飛機都有好多呢啲得意嘅位。」
接着,他拉出左側抽出直身趟櫃,是他特設的「library /功具箱」,「好似律師樓、大班樓後有個library那樣的功能,放重要但又不是經常使用的文件,拉出來又不會阻住自己,是我覺得最好的地方。」櫃桶表面顏色不一,因物盡其用,環保行先,美觀倒是其次,「這個櫃本身是這間房的傢俬所用的材料,我拆除下來,重新處理,再砌出嚟,成為新的結構的一部分。」
然後到牀的部分,首先拉出牀腳。「牀腳是自己焊的,好幼但夠力。」他自豪的介紹:「這張牀我覺得是全世界第一張,因為我看了很多參考都沒有這個設計。它有三個部分,好𠮩𠹌。」說罷,他按下「開牀掣」,牀板就自動徐徐打開降下,靠牀褥的彈力,把最後一截牀板彈出。「so far我睡了一年多,都未出事,哈哈。」當他想偷懶不摺牀時,更可直接把牀鋪收起,眼不見為淨!最後是書檯,「書檯就是這個門板,門打開來,就是書檯。」書檯上方的射燈設計也有巧思,是仿照飛機座位的閱讀燈效果,「我喜歡這種感覺,好似坐飛機時,射燈角度只照亮到自己,鄰座乘客不會太光,又有feel,夜晚或朝早工作時不會太光。」理所當然地,裏面同樣是儲物空間,同樣是放重要而不常用的東西,例如是他收藏的一台留聲機。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開始動工,到二〇二一 年三月完工;一年多過去,他很享受住在自己的作品中,「在這裏生活,我很開心,它滿足了我很多功能需要,也讓人透過它去理解我的設計。」逐一講解、示範各個功能後,他得意洋洋地總結:「所有嘢都係啱啱好。」
(按圖看詳情)
從飛機技術到家具生產
中學時已經喜歡研究設計,鍾情懷舊風格。他另一個興趣是飛機,幻想長大後當飛機師,放假就freelance做設計師。「新高中」有應用學習課程,他讀航天學,後來在IVE讀飛機維修,讀得開心,成績也好,考到獎學金去英國University of Sheffield主修航天工程。
英國留學時,他特意租了間一件家具也沒有的studio flat,一來是節省租金,二來是為了親自添置家具,「在空白的房間裏,就可以create一個全新、屬於自己的空間。」為了省錢,他專買舊家具,睇片學修復,又上網查設計師和產品資料,了解背後的故事。
不論是主修飛機設計,還是自學家具設計技術,在他看來,學設計就是學設計思維,學設計過程,學解決困難。其中一個他非常欣賞的技術,就是港人眼中總是低實木一等的「夾板」。
「夾板」對他來說,到底有什麼吸引力?「首先,夾板這種技術,是好前衛。點解會有夾板出現?因為打仗,要造飛機,才研發出來的。人們想方設法,去令木板夠硬、夠強、又薄、又輕,於是想到用薄的木皮,(根據木紋方向)一層打直、一層打橫⋯⋯貼在一起,達到又薄又輕又夠硬淨的效果。平的夾板好易造,彎的就難了,模的設計、壓縮的方法、如何保持流線型形態,都是技術。」戰時家具廠被徵用去製造飛機,令家具匠學到了飛機生產技術,包括夾板這樣新物料的特性和工藝,從而應用於家具製造上。「我好欣賞夾板技術,因為它記載了時代感、戰爭、技術由軍轉民,是文明的演變來的,再者,這種新技術還能給人舒適感。」他心愛的丹麥椅收藏之一——Metropolitan Chair「大都會椅」就是公認為「夾板運用得相當成熟」的劃時代設計。
他對丹麥家具情有獨鍾,原因是丹麥家具的反叛精神。「因為德國在一戰後,瘋狂地機械式生產傢俬。」他打比方說,如要套用現今香港的情況,就好比「淘寶」出現,導致沒有人買本地家具、本地工匠「冇得撈」。「當時丹麥家具生產是各顧各,通常是建築師找工匠,着他跟着圖紙製造,是單向的。當意識到這樣不行,就有人提議舉辦比賽展覽,要參與其中,就一定要一位建築師和一位工匠一起報名。」展覽不但在丹麥反應熱烈,在海外也引起關注,「咁就正喇!有外銷!」
家具收藏 貴精不貴多
那張Metropolitan Chair是他左思右想,最終決定花三萬蚊買給自己的畢業禮物。「五十年、六十年後,到現在二〇二二年,大家都仍然鍾意、享受,就證明了它的價值是不會因為時間而depreciate。」
一擲千金買到心頭好固然令人滿足,但他認為收藏家具貴精不貴多,更貴在緣份。「我覺得我唔需要擁有所有嘢,邊有位擺啊大佬?」他自言自己「好忍得」,「揀啲有代表性的,一買買最好;揀邊啲去收藏,都係一種練習,有時都會心痕,但最後都決定不買。買得太多,不就變了雜貨倉的狀態,邊有咁多個pat pat坐咁多張凳呢?」
他最自豪的藏品是丹麥人稱之為「最美餐椅」,由Niels O. Møller設計的「78號椅」(Chair Model 78),只花了兩百蚊,但所花的精力、心思、時間,根本無從衡量;人與椅的相遇,更是「咁啱得咁蹺,飛機撞紙鷂」的奇妙緣份。
飛機撞紙鷂 街頭奇遇記
時間回到去年七月,當天他剛好要去交收一張凳,提早到了,便在太平山街一帶閒逛消磨時間,無意之中,他在路邊坑渠望到熟悉的身影,一如以往,直覺和好奇心驅使他走上前看個究竟,「上一手物主好搞笑,將它塗上了紅丹(油漆),釘上木板,鑽了窿,塞了螺絲⋯⋯」那張凳子早已被改裝得面目全非,但他仍然沒「走漏眼」,一眼認出它是名師傑作,「因為我看到它的後面非常classic的轉接位、弧度,我成日覺得像魔鬼的角。」魔鬼在細節,逃不過他的法眼。因為不知物主是誰,他沒有順手牽羊,惟有跟旁邊的店主留了聯絡方式;輾轉兩個月,仍未有物主的消息,他念念不忘,決定重回現場碰運氣,結果驚喜地發現張凳仍在那裏,終於把它帶了回家。
這張78號椅改動甚多,加上露天擺放,風吹雨打日曬雨淋,飽歷滄桑,幾乎所有接駁位都已鬆開;不幸中的大幸,是用了「靚木」酸枝,才不至於支離破碎。他花了兩個月時間心力,仔細修補,「它都命硬,等到我慢慢整好,回復到它應有的狀態。」
要數最困難的部分,他想了一想,反轉凳底,指着若隱若現的標誌,說:「我覺得是點樣去retain這個logo(生產商印記:J.L. Møllers Møbelfabrik),已不太清楚可見,但我盡了我的能力。因為這是它的身份證。」小心翼翼地刮除凳底表面的紅丹漆後,J.L. Møllers Møbelfabrik和代表丹麥生產製造品質認證的Furniture Maker Control Danish的「圓形嘜頭」,終於重見天日,驗明正身。
Chair Model 78復修過程:
去年七月初見,九月帶回家,今年一月才正式完成修復,終於可以坐上自己親手修復的78號椅上一刻,他的感受很深刻,形容好像一個亮燈儀式,「當然不完美,有進步空間,at least現階段印證了我的技術,經驗是永世難忘的。」他把修復過程一一寫在「反轉凳底講設計」專頁中。
書寫家具史
他知道如果光寫家具史或丹麥家具,讀者會覺得太離地,所以每次寫文,他都會想方設法加入與香港相關的內容,吸引香港人閱讀,「例如香港有沒有出現過同款產品,證據包括當年的文章、百貨公司售賣紀錄、電影片段,有少少已經好好。」
近年愈來愈多人主動發起民間設計研究,填補本地設計史的空白,例如粗獷主義建築、遊樂場設計、戰後現代主義建築、霓虹招牌等等,專寫家具史的話,Chan Hope是第一人,是興趣,也出於擔憂,「唔講又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