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並沒有在什麼腔腸般的迷宮通道裏穿繞,須知我們兩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小流氓,鑽進這種感覺「國家級」機構的官衙門,整個身體本能鬼鬼祟祟屈縮着,踮着腳尖,噤聲用手勢和眼神交代下一步行動意向。當然蔡是老大,我是跟班,我的眼神一直對蔡示意:走了啦,幹這被抓到不是好玩的。但蔡叫我稍安勿躁,你知道這個意外的「小門的闖入」,燃起了他冒險和幹壞事的快意,事實上我最心底深淵,何嘗沒有空洞的幻想,若給我們幹走一只什麼古代的碗,我們倆就發了。但其實連我,小時候和我哥、我姊,多次被我父親帶進這「歷史博物館」,懵懵懂懂,殘餘記憶,我對那些玻璃櫥櫃裏的什麼青銅鼎啦、字畫啦、古代兵器啦、甲骨文的龜殼殘骸啦,除了一種灰暗、昏舊之感,再就是這偌大建築裏的防盜設施一定超嚴密,我對於我倆能在這意外闖入的狀況,偷一點什麼能出去換錢,完全缺乏想像力─我們幾乎一進去,就拐進了一間類似貯藏室或像學校那破爛體育館裏收藏排球啦、羽球、跳箱,甚至刺槍術軍訓課的木條假槍的,堆滿灰塵的工具間。頗大的空間,但像化學實驗室中間擺放幾張拼起來的大桌,空氣很臭的化學藥劑味,一旁亂七八糟的鐵櫃,各層堆着文件和一些我那年代的大腦判讀,無法理解的工具,櫃腳則排放着一幅一幅,仔細看是畫,但那些畫給人一種,它們是從拆除的廢屋,整個拿出來的,或是不遠處牯嶺街,那些蟻穴般的小舊書鋪,那整綑整綑綁成一落,從地面堆擠到天花板,發出臭味的舊雜誌,那種回收垃圾的印象。蔡在那一張一張堆滿亂七八糟文件、照片、尺、膠水、刷子的桌面翻尋,拉開那些鐵辦公桌的抽屜,有些上鎖的,則用腳踔,然後用力拉扯。我則略看了一下那些雜堆在櫃腳的畫,你說是畫,其實很像水果店的紙箱踩扁了,堆一起,但意外上頭有人用油漆畫了一些女人的裸體。
是的,我潦草,匆匆,在那昏暗庫房內的映像,那些不應該出現在這幢宮殿般的博物館裏的垃圾畫,模糊的,我不能理解的,有的畫了一些並不讓青少年產生愉悅感的,怪怪的沒有頭的裸體女人;大部份是畫一些花瓶,但那些畫中的花,也給我一種陰鬱、說不出的怪;另還有一兩幅,光線昏暗下,畫着很小很小的動物,貓或是斑馬之類的。
蔡小聲的說:「幹,操雞掰!有夠衰,竟然什麼都沒有。」他翻到一只都彭不鏽鋼殼打火機,放進口袋,他本來想拿自己的干暉打火機,就把桌上那文件點燃,我們再跑人。但我制止了他。我告訴他這個博物館不是開玩笑的,到時候來抓我們的,那可是警總或國安局的,那連我們老爸都惹不起的。
然後我們就像很多年後電影演的那種頂級盜博物館之竊賊,比着手勢,撤出了那個堆放了說不出的倒楣、憂鬱、髒污、破爛隻怪畫的庫房,退回了陽光依舊盈滿,鳥雀聲浮現,眼前一片荷葉翻湧的正常世界。
很多年後,在某一次我演講完《六個抬棺人的故事》,有個中年人,一路跟着我,穿過那大學校園,走到校門口。「我想跟你說一個比盧子玉還倒楣的人的故事。」
他說:「常玉。」
叮咚。剩下不必多說,這個倒楣到光聽他顛沛流離、風吹街角垃圾紙的異鄉遊魂故事,就讓人牙齒發摻的「宇宙窮荒,唯我最衰」者,隨意上Google、維基、百度,都可以查到他的傳奇和那些隨意拍賣上億的畫作。總之,倒楣、蹇彆、窮困遼倒、身如飄萍,夢裏不知是客、他鄉之鬼、無問地獄、家徒四壁、一窮二白、涸轍之鮒、捉襟露肘、簞瓢屢空、獨坐愁城……所有形容人生倒楣到底層,底層還穿了再掉下去的詞,全都可以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