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人們說的「好看」,全文是「我覺得好看」,是基於個人主觀判斷的,但藝術既不是個人的,也不是主觀的,所以好看與藝術無關。下面就書法來談談。
從數學角度講,中國文化就是「線」文化。人倫中講祭祖祈孫,從未有哪個民族像中國這樣,重視家族,祖是誰,父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不是古希臘的三大追問,而是對歷史的刨根問底。從未問過「我是誰」。橫向比較,古希臘的主體是「我」,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是對哲學的追問,對理性的尊崇,對個體的沉思。而古中國從未有其細分、準確,更缺乏邏輯思維,沒有我,只有家,祖先從哪裏來,家族到哪裏去,講傳宗接代,講落葉歸根。上到天子,下及庶民,這種對「線」的敬畏,體現在方方面面。
藝術中,最明顯的就是書法。下面詳細來談。
根據歐幾里得的說法,點是不可分,線是不可寬,書法中這一體現就是中鋒用筆,且作勻速運動。按照這個邏輯,中國書法史可分為兩塊,一是書法,二是寫字好看。書法的構成是線,寫字好看的構成是面,這是本質區別。
先說書法。
中國從未有過邏輯,但通感是其強項,屋漏痕,錐畫沙,這都是對線條的描述,更是對運動的拿捏,試問,錐子可以有偏鋒嗎?當然不可以,錐子是硬的,金屬。這即筆鋒嚴格在中間的恪守,視覺上就是同等粗細。如大小篆書、早期隸書、漢草、懷素、傅山、八大山人、伊秉綬、弘一等。雖然筆墨質感不同、線條粗細不均,但那是效果,與邏輯無關。
除此之外,還有對重力的運用,西方畫面是垂直於地面,是立面,如牆面,從教堂濕壁畫到油畫,無一例外:畫面在眼睛前方,身體與繪畫成對立狀態,人不動,顏料不可能自己跑到畫布上,故而崇尚抗爭。而中國書畫則將人力減到最小,無論數十米的長卷,還是巨幅中堂山水,都是平行或平鋪於地面,畫面在眼睛下方,進而筆鋒向下,在重力的作用下,水墨於羊、狼毫間,進入紙絹,這是無為,更是天人合一,即把人做到最小,反面凸出天地自然的大造化,故而信仰順從。這種文明的局限是毫無人性,無人故而無個體,從未懂「我」;寬廣是其他民族從未有過的宇宙感如此具體,「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齊一」,「先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從而天地之序,生生不息」。《易經》的變,儒家的「禮」,道家的齊物,都是對這種秩序的尊崇,只有於此軌道上的人,才稱其為人,否則即異端,這又是對「線」的尊崇。
墨是液體,筆垂直於地面(紙面),在重力的作用下,墨在紙上留下痕迹,若想是線,就必然要求勻速運動,否則慢的地方墨多,快的地方墨少,成為粗細不一的面,就不是書法了。
以上兩點,筆鋒在中間,勻速運動是線條的保證,更可以此通感到其他領域,倫理上這叫中庸仁和,品味上這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自然宇宙觀上如剛才所說。只有這樣才是線的,只有這樣才叫書法,這是信仰,這是必然性。
下面來談寫字好看。
而寫字好看是建立在偶然性上,講人的力,而不是重力。有人故而有技法,進而:藏鋒、露鋒、捻管、運腕,提按頓挫,實乃細枝雕蟲末節爾。有提按就必然有粗細,有頓挫就必然有快慢,如此用力不均,筆墨痕跡就必然不是線,而是有粗有細的面。視覺上確實豐富,方圓尖鈍,斧劈游絲,傳達各方感覺,各處情緒,但這都不牽扯本質,和線無關,更無關信仰。而是趣味、修飾、現象,成為文人的玩味,如二王、米芾、趙子昂、董其昌、王鐸等。試問藝術怎麼可能玩?難道不是崇高且敬畏的嗎?「文采節奏,聲之飾也」。重要,但只是裝飾耳,並非主體。但煌煌二王體系六朝延續至今,仍為主流。一是官本位思想,得益於李世民推崇,中國人,從未尊重過文人,但從未放棄過當官。二是當權者的閒暇,舞文弄墨,掌握權力,不懂藝術,孔子的「禮」一旦落入到世俗社會,無人性的短板就被無限放大。從此藝術之道落入文人遊戲、酒席應酬。以至於整部藝術史誤以為藝術就是文人字畫?實在千年誤會。
作者簡介
末之齋,做藝術,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