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晚上,在將軍澳海傍單車徑,一班穿戴專業的公路單車車手都會操圈訓練,從新建的跨灣大橋踩至舊單車天橋,像呼嘯而過的陣陣狂風。有時,在狂風背後,緊隨其後的,是一個身穿衛衣的瘦削少年,踩着一輛二十吋轆的子彈仔緊貼追上。裝上鳳尾的車尾配飾下,掛着一串隨風亂擺的御守,吊着的兩個大鈴噹「噹噹」作響。追上一圈後,他脫掉上衣,癱倒在地。公路車車手不禁說:「我咁大個轆,都俾你扯到盡。」
在將軍澳街車界裏,少年是個傳說。
「佢踩得快過road bike !」
「聽講佢哋兩個(指源仔及其朋友Kai晉)仲快過架796X巴士!」
「佢真係喪嘅!即係我哋片彎係收腳咁樣片,佢係踩住咁去㗎!佢係我哋將軍澳嘅大佬!」
這少年叫源仔,十九歲,踩街車踩四年了。口頭禪是,「行轉啊,同我行轉咪知你實力囉。」
踩街車,在街頭上混久了,源仔開朗健談,有種跟誰也能打開話匣子的street smart。即便如此,跟他轉述上述讚美,他還是耳根通紅,不好意思地說:「吹大咗,吹大咗。」
本以為散發中產味的公路單車與地痞街頭的街車水火不容。在橫跨將軍澳與康城的舊單車天橋上,卻活像一個單車聯合國,幾乎晚晚也出來踩車的源仔就是穿越國界的親善大使,不但跟公路單車車手有講有笑,連踩風火輪的居民也可寒喧幾句。
砌一部追上公路車的子彈
源仔小時患有哮喘,很少運動。長大後,體格強壯了,他便報復式運動—但玩的卻是跟別人不一樣的玩意:滑板、劍球、扯鈴(中國傳統雜耍一種);約四年前,他開始踩街車。源仔,以及許多街車車友,迷上子彈,皆因其組裝的靈活及無限可能。源仔起初在二手市場買下黑馬車架,兩年多期間,換過多個零件如變速、手把,最終砌出現在模樣:座位極高、車頭位置極矮;不必要零件統統捨棄、以換取乾脆俐落的車身,「架車係用嚟飛嘅,玩直路嘅。」他說。許多街車愛好者愛駕車飛山,認為「玩飛山子彈仔先係王道」,「我唔想玩啲咁大路嘅嘢,我比較少少係向難度挑戰」。於是,他把子彈仔砌成一架在平路飛馳的機器,即便許多人覺得「平路點夠公路車快呀」,他還是以自己及愛驅証明了這部車的確可追趕上公路車速度。「我部車最快行到五十五公里時速。」他說。
街車除了用來「鬥」,當然也用來玩。源仔就如大部分十幾歲的街車仔,喜歡一班朋友結伴躝街。他展示電話上的影片,裏面全是朋友們四處百厭,胡鬧搗亂的畫面——有人曾邊踩車邊吃叮叮意粉、有人雙手雙腳全凌空,平躺在滑行的單車上……一班好兄弟,親密得連對方父母也相熟,常常入屋吃飯吹水。「其實我以前係邊緣人,喺學校冇乜朋友。」源仔說。他剛開始踩街車時,將軍澳較年長的一班子彈仔車手差不多都淡出,他便成為「斷層」後第一個出現在將軍澳街頭的街車仔。踩着踩着,閒時又跟人鬥車,不鬥不相識,就這樣一、兩個結識起來,朋友又帶上自己的朋友,「就無啦啦多咗十幾個人一齊出嚟玩。」
源仔笑說,以前大家年少,沒有自己電話,但總是互有默契地在單車徑碰面,見到就大喊:「喂又係你啊……」。儘管他在聽到記者問「識咗咁多朋友,但都係冇識到女朋友?」後嗚呼慘叫兩聲,他仍說,「街車帶俾我最大嘅嘢,都係呢班朋友。」
用生命踩車 試驗街車極限
最近,他跟幾個同樣踩得飛快的朋友自組車隊,取名「神風」。他們更自家設計印上「神風」兩字的貼紙,貼在鳳尾上。隊名靈感來自日本二戰時的神風特攻隊,「你踩得呢部嘢,你咁樣踩法嘅時候,你係等於差唔多攞條命出嚟踩啦。」有次,他又跟公路車車隊鬥車,他以四十幾公里時速落斜時失控撞車,結果腳趾骨折,休息了近兩個月才可重新踩車;又一次,他炒車後,後面的公路單車收掣不及,直接輾過其身體,「我背脊損曬,又因為個傷口係咁出水,我完全瞓唔到覺。」那次受傷後,源仔也曾一度想放棄踩車,更曾想過賣掉愛車。但身邊朋友說,「源仔,唔好玩啦,你部車邊有人敢收呀?」因這位車主速度之快、聲名之響,購入的新車主難免感到壓力,「好多人都話carry唔起,唔收。」就這樣,跌跌碰碰間,傷口潰爛又結疤,源仔又回到將軍澳海傍,成為在行人身旁掠過的一陣強風。
用生命來踩車,除了為追求一下刺激快感,於源仔而言,也在於摸索其單車性能的極限。「你要明白,架車可能爭少少嘢,個brake校應少少,或者條胎個胎壓冇咁高,會發生啲咩情況,呢樣嘢都係你自己靠經驗攞返嚟嘅。」街車愛好者,不乏換車如換衫之人,但源仔卻堅持摸熟一部由自己一手一腳組裝及試驗的單車,「比如話,我明白呢隻彎我可以再進取啲嘅入去,我可以做到呢樣嘢。我唔知自己架車極限去到邊,咁我點同人哋玩?」
源仔跟朋友們,說他們這班人「咩人都有」,也有大學生。源仔問,「啊邊個邊個唔係讀咩中大泛dip咩?」朋友豪仔說:「係high dip,唔係泛dip。如果佢咁都算係中大學生,咁我都係……」源仔讀到中三後,決定投入社會打工,現在工作是貨車跟車,早前亦考得船牌,亦將準備考取小型貨車執照。在部分家人眼中,他或是讀書不成、沉迷街車的𡃁仔,更曾以難聽的說話如「MK仔」等罵他,他卻一早看得通透:「咁就由得佢哋講,把口都喺人哋度,人哋點講我都冇計。我覺得都係做好自己,我做到有成績,我唔係只係識得玩,我考到牌,我自己搵到食,又唔使伸大手板問屋企人攞錢。」他對自己的中三學歷不以為然,「我嘅睇法係咁囉,我贏人唔係贏學歷囉,係贏經驗。」
承傳街車 照顧更年輕一代
長輩或認為子彈仔是荼毒年輕人的旁門玩意,源仔卻認為街車從未把他帶壞,卻「帶俾我好多好多」,包括踩車以來的種種經歷、所認識的朋友等。街車羣圈子小,基本上人人認識對方,「就算我出屯門嗰邊,唔識路喎,我喺個WhatsApp羣組度問,實會好多人應,甚至話依家過嚟搵你。」
「或者話,係好定壞,唔係街車依樣嘢帶俾你。係睇你自己點揀。」街車的靈魂從來在街頭。而街頭,從來混雜、紛陳,法律秩序的邊界在此分崩離析。源仔以前有些街車朋友,後來走上混黑社會的道路,不再踩街車。前文曾提將軍澳子彈仔一度出現「斷層」,也是這原因所致。「咁講又同你講咗,提又提咗你,咁你自己都要揀呢條路去行嘅話,我都阻止唔到你。」他無奈地說。現在,對着一代又一代投入子彈仔、才十二、三歲的新生代,源仔跟其他大哥哥也不厭其煩地教他們砌車、解難、甚至免費出讓零件;也希望他們藉着踩街車,避免走上歪路。源仔笑說,有時這班小朋友半夜還流連街頭,他們也幫忙勸說孩子回家;有時他們的家長找不着他們,也會打給源仔問自己兒子是否跟他們踩車,知道是的話,也就放心了。
源仔踩車飛快,但到底有多快?少年卻不知道。目前香港單車代表隊,除了玩花式的BMX外,並沒有小輪車的份兒。香港最大型的單車比賽新鴻基地產香港單車節,也只接受車輪直徑至少二十六吋的單車參賽。源仔也有過成為全職單車運動員的夢想,幽幽地說,「都想啊,知道個排名都好。」
以踩子彈仔為職業的夢想尚未實現,也未知何時實現——當下的源仔,依然是將軍澳的極速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