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所說的,老興的父親,或我的父親,他們那一輩人,在二十多歲時曾懞懂被捲進,親身經歷的暴力,其實那只是一個延續了一百多年的暴力颶風、暴力海嘯的中場時光,那個暴力始終在變形旋轉着,只是可能在地平線上,轉去了我們暫時成為稍遠觀測者,那碎裂、痛苦、嘶嚎沒有加諸在我們身上,而是我們缺乏真實感的另一羣人身上。那個暴力到了我,或是老興這一輩人,變成了父親口述而外邊人不愛聽的,某個落單的年輕人,倉惶在一幻燈片投影的灰色場景裏,不斷「經過」,成百上千挨擠在一起的陌生人,他們臉上都是屠宰場被運送畜生的空洞茫然的薄薄油汗,火車站月台,輪船碼頭,入夜般啃嚙你腳趾的老鼠,或你餓到發昏,從某個倉庫旁也淹死了一支那老鼠的餿水桶撈點菜油吃,曠野、鄉村、城市、絞肉機一樣大數量的被砲彈槍彈打成缺殘的灰屍體,跟着人羣腦袋沒一點想法的移動,然後他們找不到詩歌、文藝小說、電影,表達他們那種靈魂,不,那移動的身體承受了各種巨大痛苦的感覺。
他們把這些大部分缺漏的故事,在後來的小客廳說給他們的兒子聽。但以老興來說吧,他探觸理解這世界的青春期,那些故事被金庸的《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古龍的《楚留香》,或那些港片裏的警察和黑社會,兄弟情義和臥底探員的內心痛苦,那些梁朝偉、劉德華、周星馳、達叔、任達華、成奎安,像鬼魂的收攝進一完全紙摺的屋街巷弄、一個紙摺的小鎮裏擠眉弄眼、蹦跳胡鬧的魁儡小人世界,被引誘進這些五光十色、詠春拳式貼身纏胳膊的,悲歡離合嗎?或冤屈正義能否昭雪?
或者如我後來認識的一些哥們,我父親這樣的一羣人,卻又在他們父親那一輩、一代人的身上,憑空創造了一個「恐懼的密室」。像老鷹抓到小雞,把他們抓往無真小的水泥密室,切斷他們和真實世界的連結,捏碎他們對美好未來的夢想,奇幻的偵訊,讓你崩潰的心理戰技巧,要你供出、出賣一串你認識的無辜名單,或就是,潦草的刑場,空洞得像摔酒瓶的啪啪子彈聲,沒有名字的屍體。這好像要更高的藝術鑑賞力,才能反向逆推,那暗不見光的巨大烏賊腔體內,光華但讓你發冷的「新的感覺」。
一年後,某次老興回台,和我約在台大運動場跑道旁,一排已鏽迹斑斑的鐵皮看台,我記得那是個冬天的夜晚,老興告訴我,他交了個小他12歲的女友,是個江西姑娘,當然她是他們工廠那二千個女工之中的一個,老興說:「等將來你看了就知道,我對她是一見鍾情。」雖然我現在這麼說很滑稽可笑,但在一九九五、九六年那時人們的慣性想像,像老興這樣月入二十萬台幣的台幹,交一個工廠裏的大陸小女工,那幾乎沒有其他種叙事想像,就是「麻雀變鳳凰」,或是「白流蘇擊敗身旁諸多女人,逮着了范柳原」的童話。老興會那樣慎重其事對我描述這個我從未曾謀面的未來小嫂子,自然也是撇開了作為兄弟的我,對於這個愛情缺乏難度,男女雙方資源完全不成比例,像熱力學裏兩個封閉玻璃球突然連通,理所當然匱乏、弱勢的那一方,有絕對的物理定律會流向擁有巨大資本的這一方。但其實那時的我,對中國大陸的當下和未來,完全陌生、缺乏任何想像。我當然虧了老興一下:「呷幼齒補目啾喔。」但真心為這癡心漢子,在蓉蓉棄離之後,七八年了吧,終於找到了真愛。那時的我和老興,已因前後差一年,先後都採取將自己吃肥的方式逃兵,坐在那冬夜的校園操場跑道旁的看台黑影裏,是兩個體重超過一百零八公斤、一百一十公斤的肥仔,不復我們年輕些時的瘦子模樣。非常怪,我們那時都才三十出頭,但已像兩頭笨重的長毛象(而且後來的二十年,我們都沒再瘦回去),偎靠着,他拿一本有着這年輕江西姑娘倩影的相本,讓我翻看,我時不時說兩句調笑,耍變態的話,然後我兩像胖大男孩,在黑裏笑得肥肉亂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