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敏華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嶺南大學兼職教書時的學生。她婚後移民到溫哥華,多年來我每有新書出版,都會寄給她。二○一六年的《肥瘦對寫》也不例外。這本書收錄的是我和台灣作家駱以軍輪流出題的對寫文章。想不到黃敏華讀後卻產生了回應的念頭。她在帶孩子難得擠出的一點點空檔裏,動筆寫出了她對於那些題目的感想,一口氣寫了二十篇。她從女性和母親的角度,表達了與我和駱以軍截然不同的觀點與感受。她很快便發現,散文不足以承載她的體驗,於是她很自然地採用了自己擅長和喜愛的小說形式。
黃敏華已經出版過三本小說,包括《給我一道裂縫》、《情感不良》和《見字請回家》,但對上一部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知道黃敏華重拾寫作動力,我感到十分振奮,但這絕對不是我的功勞。寫作能力和慾望從來沒有離開她,只要遇上適當時機,她就能「回家」,因為這個「家」一直都在,沒有散失。她在家庭生活各種大大小小的負擔中,斷斷續續地堅持下去,用了兩年時間完成了這部作品。
《一直到彩虹》用了兩種文體,分成兩個部分。用散文體的是回應《肥瘦對寫》的部分,可以當為作者黃敏華的個人感想。文中的「你」顯然就是我,她的老師、文學上的前輩,也同時是她的老朋友。用小說體的部分,地點是溫哥華,時間是二○一六年前後,講的是一個新移民女子(妻子、一對年幼子女之母)毫無預告之下突然失蹤的故事。雖然女子處於小說的核心,但她的故事主要由其他人物的觀點道出,她出走的原因到最後並沒有明確的解答。讀者很容易會把小說的女主角和散文的作者當成同一個人,黃敏華似乎也有這樣的暗示,但某些細節又未必完全符合。
散文和小說的邊界刻意變得模糊,造成一種真實和虛構不分的曖昧感。單就小說部分的內容而論,有許多和作者本人的經歷極為接近的地方。就算讀者不認識作者本人,也會感覺到這種真人自述的味道。也即是說,讀者會以為作者在跟她分享自己私密的個人經驗。因為這些經驗很日常,很生活化,很不像虛構故事,而且具有普遍共通性,所以產生真實感、親切感和共鳴感。這些感覺並不是單靠直接訴說經驗而得到的,不然以散文寫成分享便足夠。它很大程度是靠虛構小說(甚至連散文部分也納入虛構之中,成為故事主角的作品)來達成它的感染力的。在虛構小說的部分,黃敏華靈巧閑熟地運用了情境描寫的功夫,令看似平凡尋常的人物顯現出豐富的色彩,令普通生活的細節流露出深遠的意味。
《一直到彩虹》非常精采地展現了「自我」的虛構過程。在看似最真實的散文部分,我們可以把它讀成作者自己的心聲,但是我們又同時被引導,把這些文章的作者視為小說部分失蹤的女主角。在虛構小說的部分,在中心人物(失蹤女子)缺席的情況下,她的「自我」由「他人」的投射所顯現。這些「他人」主要有五個(組):第一章中來到家裏調查失蹤事件的男警和女警,第二章中綽號先知的華人女社工,第三章中任職中學教師的香港舊同學娉婷,第四章的年輕按摩師米亞,以及第五章的丈夫。這五個「他人」代表的是五個不同的觀點,距離有遠有近,角度有高有低。通過這五個觀點的映照或投射,我們彷彿看到了女主角的「自我」的幻影或側面,但又同時看到這個「自我」的遊移、變形和消解。
放回實際的情況,小說所寫的是一個移民女性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處境。撇除移民這個較特殊的元素,「家庭主婦」可以說是人類社會中比例最高、最重要的族羣。奇怪的是,這也可能是文學中最被忽略、可見度最低的族羣。它在現實中的普遍程度,反而令它變得透明、乏味、不值一寫。「家庭主婦」和「自我實現」是反義詞,可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但歷來卻很少有人指出或者在意兩者的互不相容。問題是,我們不能輕易地否定前者,簡單地肯定後者。我們不能單純地為了支持「自我實現」,而取消或者貶低「妻子」和「母親」的角色。當中的兩難和糾結,黃敏華的書可謂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直至彩虹》的女主角追求「自我實現」的方法,是寫作。至少這是她出走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並且留下了打印的文稿。她出走之後如何,則不得而知。在作者黃敏華的層次,她同樣以寫作來實現自我,並且寫出了包含女主角在內的這部作品。但無論是哪個層次,作者和人物都在問:為什麼要寫作?在特定的情境下,為什麼一個家庭主婦要寫作?往更根源的深處挖下去,為什麼人要寫作?兩者連在一起考慮,如果人有理由寫作,為什麼家庭主婦不能?一個家庭主婦如何同時是人?最終引出的問題是—家庭主婦被非人化。如何肯定或回復家庭主婦的人性,是最為迫切的問題。
寫作是出離,是到另一邊去,但到達之後,也必然要回到原來的地方。這真是個美麗的意象。縱使寫的動機是純粹的,但既然已寫成作品,而且是那麼美麗的、出色的作品,那就必須從作者手上出走,到另一邊去,到達讀者的手上。如果讀者有所感動,有所思考,那點滴的回應,也必然會回傳給作者。作為黃敏華的長期讀者,我想告訴她,我很感謝她的小說。她的小說激勵了我,令我相信,寫作和閱讀是有價值的。我相信,所有其他的讀者都會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