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涌位於新界東北沙頭角,無論追溯至清初遷界史、清末圍海造田,抑或村內的靜觀家塾與姑婆屋等,皆與香港本土歷史關係密切,卻又鮮為人知。於是,一羣走進南涌的人決定保存這些被遺忘的香港故事。
「蘆葦花開生態教育基金」早於二〇一三年前在南涌實踐生態社區,自一七年開始口述歷史記錄計劃,今年終於出版《南涌講古:被遺忘的香港故事》,透過採訪南涌五大姓(楊、鄭、羅、李、張)村民,輔以史料搜集,爬梳近四百年歷史,循南涌建村、農業、教育、宗教、婦女等不同層面編撰專題與人物訪問。此書編輯山地表示,書名曾擬作「邊緣回望」,既因南涌地處邊緣,也是書寫大歷史以外的論述,「我覺得香港本身的故事是很多元的。這些邊緣故事就是香港的故事。」
記錄客家五屋歷史,從昔日遷移,談論離散、身份與歷史,如果說歷史以某種相似形式重演,這本厚達三百頁的《南涌講古:被遺忘的香港故事》撿拾南涌歷史碎片,說的不只一部村落史,更是屬於整個香港的故事。
口述歷史的不同角度
南涌口述歷史項目的發起人陳順馨是前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現為蘆葦花開生態社區核心成員,與多位成員展開逾六年採訪記錄及協調工作。陳順馨在序中形容「猶如經歷一次穿越時空、充滿驚喜的南涌歷史之旅」:「歷史不等於過去,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因為曾經發生的事情與因緣,均由今人的角度,覆述、記錄、整理及論述,口述歷史也不例外。這種打通過去與現在的史識,大大打開我對歷史的興趣,特別是口述歷史,因為歷史書寫已不光是鑽故文獻紙堆,而是有意識地記錄活在今天的人活生生的故事。這是出於一份我對當下(以至未來)的環境、人和事的關懷。」
直到二○二三年, 前《突破書誌》總編輯李玉霞(山地)因緣際會走進南涌,結識到「蘆葦花開」團隊,帶着過往從事編採出版的經驗,擔任南涌口述歷史出版編輯角色。山地表示,最初閱覽初稿時,都是很多碎片資料,寫作風格各異,有些文章比較抒情,有些像學術書寫般詳盡。當她一路讀着,發現很多歷史事物,諸如遷界史與圍海造田等竟一概不知,「以前覺得我需要記錄香港的歷史,但是原來自己不熟悉香港的歷史。這段時間,人們說很想找回本土歷史,不想被他人論述,但是我自己都不知,更想參與這個口述歷史出版。」
《南涌講古:被遺忘的香港故事》強調採訪撰文者的背景和角度,例如由從事教育工作多年的陳順馨撰寫南涌教育史,追溯自一九○○年創辦私塾到一九八一年結束營運現代學校的百年歷史進程,窺探香港教育政策轉變;或者由人類學碩士周豁然帶着初到南涌時對生計的感嘆,探討南涌農村經濟產業。山地表示,最初口述歷史組的成員沒作多想,當她編書時,提議各人在文章之初加入自己的個人背景,以及作為筆者的觀點角度,她指,因為這些都是一種敘述。
「『口述』其實不是只講一個故事。哪個人講、用哪個眼光去講故事,是很重要的。所以我想着重,你在哪個位置,便用你的眼光去講這個故事。譬如關於農業那篇〈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由豁然寫產業,她實際關心究竟農村經濟怎麼賺錢呢,便按照她的觀點角度去講。」山地說。針對農業專題部分,除了記載牲畜飼養,戰後漁塘養殖,另有簡記南涌開田種米歷史,以及附加昔日南涌報章資料,提供多個不同敘述角度和方式。山地直言,對於口述歷史的性質,要知道記憶與角度往往有不準確。「所以同一時間我們都搜集了很多史料,書中有很多附錄、註釋。我們訪問了四十人,但集中從專題角度出發,由作者去整理成文章,因為他們自己在問一個問題。所以最初就設了一些角度。例如有『卜卜齋』(私塾),南涌公立學校出現,那麼一個從事教育的人(該文作者陳順馨)很想知道農村教育如何,以及經歷正規化現代教育轉變,怎樣的教育才是好呢?」
此外,以探討客家婦女的文章〈姑婆的蘊貞堂:單身婦女羣體生活的歷史空間〉為例,由陳順馨、楊靜怡及陳慧燕撰寫,三位均對性別及婦女議題感興趣,最初構想客家婦女的勤勞刻苦故事,後來發現南方屏風山上過百年歷史的蘊貞堂,於是改為聚焦蘊貞堂三代住持的經歷,論述性別與宗教、社羣的關係。
專題文章以外,「聽古」的部分則是人物訪問,集中村民個人生活經驗,山地表示,希望透過呈現人物故事,以小見大,講述大時代的歷史,「每一個故事都是有些代表性,像我採訪了南涌村長鄭光明,其實代表了一段大時代歷史淹過來的生活,從文革到移民潮,他們整個生命的經歷是怎樣。」
離散成為歷史與當下的對照
口述歷史結合史料佐證是常見編撰方式,受訪者的第一身經歷固然是歷史寫照的珍貴素材,爬梳史實記載也能扣連脈絡。在《南涌講古:被遺忘的香港故事》第一部分「講古」,共有〈南涌三回〉和〈五屋簡史〉,就是由山地整合編撰。她說,想由南涌的故事,講回整個香港的歷史。
她基於過往南涌導賞資料,整理相關歷史文獻,覆核資料,以章回小說的形式,分成「遷移」、「成形」、「離散」三回來說歷史。「香港以前有很多難民來港,所以第一部分都是遷移的,追溯遷界而來。我覺得『客家』這個名字很吸引,居然拿一個客人的身份作身份認同,有一點感懷,香港人都是一些遷移者、寄居者,現在又經歷再一次大移民。」
借南涌來講香港的故事,像接着第二回則記述圍海造田、鄉約聯盟等發展過程,山地認為就像一般香港歷史論述,離不開經濟起飛,八、九十年代光輝。第三回則談戰亂與移民潮,山地指,如今香港其實又是一個再離散的故事。直到最後新一回,題為「再匯聚」,山地指:「希望香港人去到不同的地方,他日有機會我們可以走在一起,或者有一個新的形態走出來。」此回只有數段文字,如同章回小說的待續,留待下回自有分曉。
離散,是山地作為編輯讀畢這些南涌故事後的第一個深刻印象。「這批客家人移民,不是以一個個人單位。現在你進去(南涌)任何一條村都會見到家的感覺,祠堂仍然保存得很好,本來就叫『屋』(意指五大姓楊鄭羅李張屋的命名)。他們(南涌村民)的移民是帶着整個宗族。
宗族的碑上會寫得很清楚,他們很着重自己村史,每個人都能拿出一本族譜給,上一代甚至仍保留手寫族譜。他們帶着很多文化去到一個地方,就成為了他們的identity,是整個族。這個給我感覺很強烈,因為香港也有很多人移民,那你怎樣可以identify自己呢?原來家的感覺要很強,就是你有一些東西symbolize你的歷史。」山地續指,在南涌時常思考客家人保留其傳統服裝、語言、習俗,成為現在她對香港的疑問:「當香港人離散的時候,或者大家去到不同的地方,我怎麼可以identify這一批人有一個這樣的歷史淵源呢?歷史對我們來講還有甚麼意思呢?」
她說,編撰這本書時愈來愈感動,因為她慢慢明白,原來這一批人付出很多努力去維持一個故事傳承。
「我們經常說,不要忘記我們的歷史。那你怎麼保存呢?你說不忘記,但是那些東西真的忘記得很快。」山地過去聆聽他人經歷,寫下不少訪問報道,她坦言,但若是日後再看,可能因為欠缺背景而記不住了。她才明白,想保存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地方的歷史,原來需要花很多努力。
她其中一個喜歡的專題,是南涌鄭屋土生土長的村民鄭世亮所撰寫之〈由生到死的信仰系統:南涌的民間宗教實踐〉,由自身成長體驗,結合文獻資料,探討南涌宗教儀式及信仰傳統。山地說:「客家人從生老病死去展開宗教的生活,有建築,還有一些大型儀式,原來需要這樣visualize一些東西。你走進去那個地方,會看到很多痕跡,在那裏頭有逾三百年的歷史。香港人一直問,歷史感在哪裏,我在那個地方感覺到,其他地方發展變得太快。」
希望香港故事不被遺忘
如今南涌五屋與昔日人口景況大相逕庭,張屋後人甚至已經全部搬離南涌,未來面對保育仍有不少困難;與此同時,回應整個香港的對照,離散與發展同樣充滿變化。山地坦言,這當然是大問題,而目前可以做的一步,就是起碼讓人知道這些東西是存在的。「有些人做『散步學』,或者做不同地方的歷史,都是想讓人起碼知道原來的歷史在這裏,這樣你才知道哪些重要,需要保存。我看到很多導賞團出現,目的都是這樣。有啲嘢唔只睇返嚟,你要去感受返嚟。」
她指,有很多大型的城市發展等各樣東西,讓人無奈,「但是我覺得,起碼我們都知道那個價值在哪裏,很多東西都是要論述,大家知道那樣東西是重要的,有價值的話就有機會保存。」她也擔心南涌面臨發展問題,「就算是這個邊緣、被人忽略的地方,因為深圳和沙頭角其實很近的,填海的話真的很方便。不知道這個地方會保存多久,那我們起碼也要先寫下這個歷史。」
趁人在地方在,紀錄及時相當重要。山地當時訪問的村長鄭光明於去年年底因病逝世,她回憶起與村長的對話,依然深受感動。「他(鄭光明)談論為甚麼要維修重建協天宮,因為他希望這廟是一個landmark,一個這麼重要、漂亮的地方,別人不會亂破壞。大家都知道要保存一些東西是難的,便去想一些方法講故事。知道他離世的那一刻,我也很難過。總算記下了他的心願。」
最初處理南涌口述歷史計劃時,山地曾經面對一個問題:這書值得實體出版嗎?
她認為,書本是知識整理,實體的形式也具重量,希望保存每一頁歷史。早前此書宣布再版消息,她一方面認為十分幸運,差不多同期內另有探索梅窩歷史故事的《再現梅窩》出版,之前也有不少離島專書,如同造勢,「這段日子有很多人住在不同的島上,他們開始做一些工作,現在大家的成果都展示出來,好像有一些結合的力量,大家都要關心這些邊緣的故事。我自己想帶出一個訊息是,這些邊緣故事,就是香港的故事,而不只是一個村史。有些朋友都跟我說,九七時早已有很多村史,很多人做口述歷史。我想,不只是給南涌村民看,既然出一本,應該是香港人都要看的。」
隨着講座分享、再版,山地深刻感到:「原來有人關心香港的歷史,原來有人欣賞,一批人很盡力去做一些事,是會被recognized。」她指,團隊編撰這本書的時候,希望引領讀者進入南涌,循逐個問題了解南涌,還有就是被遺忘的香港故事:「我想是有種迫切性在自己的心裏頭,好像快將沒有了,希望這些故事不被遺忘,就是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