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說起,有一次她和老王,從杭州要往上海的快動(就是我們說的高鐵),但那天大雪,列車停了快五個小時還不發車。他們坐的是商務艙,總共六個人。除了她,所有人(包括老王)都拿着手機在大聲說話。一種焦慮、憤怒的情緒充滿車廂。問題是,這快動的列車長把電動閥門關着,不准大家下車。這幾個能坐上商務艙的,當然都是大老闆,抓着艙務員就咆哮,但對方也很硬,就是不准他們下車。後方,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一樣,冒出個奇怪的傢伙,說聽說往後面的普通車廂走,可以下車。但他們提着行李,穿過了三、四個車廂,那簡直像要暴動一樣,所有座位的男女老幼全在罵,而且他們發現這六個男女,從前頭拉着行李,穿過走道,說不清的認為這些人是特權分子。大小姐說,她低着頭跟在這一串人後面,近距離用眼角餘光瞥見兩側座位翻湧的人臉,很像足球賽的羣眾在揮拳吼叫,或很像他們這幾個是八仙過海,踩着刺繡般金光燦爛的海浪,其實全是轉着臉罵或半站起身用手指指着他們的躁動的身影。他們走了那些充滿汗臭、便當味、小孩奶味的車廂,那個走前頭穿著列車長制服的傢伙(她這時發現他根本是隻滿臉金毛的猴子),突然又說啊這邊的門也開不了,不成不成,你們再退回商務艙。於是他們又回頭(這回她變這列人的最前頭一個了),再穿過一節節那像敵隊足球迷的車廂,但這回人羣不像之前那麼激動了。好像剛剛只是發洩一下怒火,這時看他們也沒輒,就洩氣了。近距離她竟還看着一個婦人在嗑開菱角,將糯白的果囊餵食一旁的一個小姑娘,她想:「在這樣被困在停駛的列車上嗑着菱角,真是享受啊。」
等他們回到商務艙,那猴子列車長又不見了。
大小姐說,她心裏想:「此刻我正在中國。」車廂外大雪紛飛,這個現代化的高速機械長蛇寂然不動,她身旁這些人各抓着手機,用杭州話嗎或上海話,怒意中帶着惶恐對着電話那頭轉速極快地抱怨,或交待他們無法趕回去了,那邊該處理的事項,很像是,他們這兒發出去的訊號波,飛行到那頭,就捲進一電纜線纏繞,運轉的龐大機器陣列。
後來他們這個車廂的電動閥門終於還是打開了。好像整列車只有他們六個可以偷偷離開(所以還真是特權?),其中有一個老闆模樣的傢伙,找了他的司機來車站外等着,直接從杭州載他去上海。老王竟哈啦說那我們可否搭你便車。那人竟答應了。另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模,也跟着一道,他們兩個男的在車上交換微信啥的,聊起各自認識的人的網絡,最後交集於都認識的某某,真的很會哈啦。那個小女生也非常自在,親暱的劃手機上她拍過的廣告照片跟她分享。她想:她在台灣,是個不那麼容易有朋友的人,但在這路途上,好像很容易,就和陌生人相熟成至交了。這是怎麼回事呢?是他們開啟話語的方式嗎?或是他們的人和人挨近的空間,比我們容易湊擠在一塊?
我非常害怕老派知道我認識大小姐,當然不用任何想像的天賦,就可以預測,老派那賊瞇的眼睛,像一隻小蟲子在他腦海裏,進行一個那麼大一塊乳酪蛋糕的複雜運算。他會把大小姐想像成二戰時歐洲的一座大城,他的空降師、特種部隊、裝甲師、混合旅,各種制服的小人兒,從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帶着瘋狂的熱情,用各種懸垂、挖地道、炸城牆,一定要把大小姐這座城拿下。我想像着老派在他腦海裏跑過一輪之後,心滿意足對我說:「太撐了,唔,這塊肥肉太大了。」
所以,大小姐會和我成為摯友,無話不談,這是某種她的「微服出巡」?事實上若不是她此刻就和我坐在這咖啡屋的小前院,我和老派這樣的人,很難鑽進她那被她老爸的隨扈、那些圍繞着她父母身邊的舊昔權貴、那些我聽來像佛經畫面上的隱密宴會,或她住的,樓下隨時有狗仔躲在車內準備偷拍的門戶森嚴的大廈……我和老派會被這一切防護網擋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