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Chiikawa風頭一時無兩,近來去日本旅行的讀者,相信都逃不過為朋友代購角色公仔的命運。狂熱背後,拉遠鏡頭,我們可能都低估了一隻公仔所能給予和承載的情緒價值。
有一種職業,叫公仔修復師。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公仔醫生」。Tedfix Studio自二○一八年成立,提供專業毛公仔維修及清潔服務,盡力令公仔們回復到主人心中的理想狀態。公仔修復師Doris和Anita從事毛公仔行業多年,做女紅做到成為「醫生」。同一種手勢可以縫補,更可以療癒。
無論是公仔或人心,縫了再破穿了再補,總有某些修補可以做。
針線是任何形狀 對付百孔千瘡
「我們原先都是做毛絨公仔的。行業環境關係,很多生產線都已經遷移。玩具業開始式微,就lay off(停工)了。後期有朋友介紹,就成為了公仔修復師。」Doris說道,Anita如是認同,修復師的旅程始於行業的缺口。也就是這個缺口,使她們得以實行更多修補。
更多是幾多?公仔修復「手術」的種類不少:簡單縫補、配件重裝、深層清潔、體型重塑、植毛、皮膚重建,甚至是重建新身。Anita說,當中最難的是重建新身,即公仔身體的破爛位置多到已經難以修補:「整隻公仔都需要做修補,甚至是重新去做、建立一隻(公仔),就會比較複雜。」在受破壞的布料上憑藉經驗尋找痕跡,推斷出原有布料的尺寸及形狀,再製定紙樣,在新布料上裁剪出裁片,逐一縫合,最後換上新棉花。乍聽之下,雖然複雜,亦理應難不倒製作毛公仔多年的兩位。Doris補充:「最難的其實是揣摩客人的要求。」
修復公仔與一般衣服縫補不同的地方在於,最好的成品不一定是完美如新的一隻公仔,而是能重現主人最想公仔回到的那個狀態。
如何在修復時規避對歲月痕跡的磨滅,既留存在公仔身上的氣味和回憶,又能平衡延長公仔壽命所需要做的取捨,關鍵在於修復師和主人細緻的討論:「通常每一個客人來到,我們都會了解他想做甚麼種類和程度的修復。手術會衍生甚麼效果,都會預先反映給他知道。」Doris說。「公仔醫生」會事先說明修復後可能出現的情況,類似手術副作用,取得家屬同意,才會開展工作。所謂揣摩客人的要求,也在這個事前商談階段進行:「大手術的話,會聊到一小時,甚至一個半小時。溝通和選取修復所用布料,完全了解客人要求的細節,這些都需要一定時間。」
但原來這個屬於公仔的「面診」時間,很多時都會變成由主人們主講的story time:「他們都很想講(自己和公仔的故事)。有時還未說公仔需要修復的地方,就已經開始講自己和公仔的故仔。」這時,Doris和Anita才發覺,自己縫補的不止是公仔本身,還有人們的心。
毛茸茸故事 心有戚戚焉
被問到最近比較難忘的個案,Doris說:「有一位客人想重新製作(複製)兩隻公仔,說是她妹妹的遺物。後來才知道她在網上不斷收集她妹妹生前曾擁有的東西,甚至懸紅去找,如果有人有類似她妹妹曾有的那些公仔,她都願意買回去。」不過遍尋不獲,最後找到她們。透過不斷對比僅存的公仔圖片,Doris嘗試盡量還原出兩隻公仔。只是公仔原料很多時是品牌或廠商特製,市面上未必能夠找到。為求能最大程度地貼近原來的公仔,選材還在一一商榷。
日子久了,兩位修復師或多或少也被這些公仔和主人的故事和連結感動到,不期然一起著緊,尋找對公仔和主人而言,最適合的療癒方式:「有些主人真的很緊張,你大力一點摸公仔,他會說:『你不要這麼大力,它會痛的!』(他們會)很有代入感。所以我們要透過(客人說的)那些故事去知道他們的情況,知道如何跟他們溝通,要觸摸他們的心靈。」Doris說。
「有時公仔要做手術,有主人會覺得它很慘,覺得會很痛,不想公仔做手術。比如清潔時需要換棉花,要鬆開手縫位置去換出原有的棉花,主人們都會很不情願。」Anita笑言,語氣裏卻有同情。Doris接著說:「他們會問手術會怎樣換棉花的,是不是要『開刀』。我說不用『開刀』的,每隻公仔生產時都有預留一個位置入棉花,只需要挑開一條線,就可以拿出舊棉花。」
從事毛絨公仔行業多年,Doris坦言在成為修復師的初期,並不相信修復公仔有那麼大的市場需求,不過是公仔而已。如今卻能以心為心,向主人們耐心解釋「手術」風險和過程,務求「微創」。甚至在替換公仔「眼珠」時,也會提醒客人新眼珠和舊眼珠因磨蝕程度和物料不盡相同,可能會導致公仔的「眼神」轉變。她可能也沒有發現,自己早也已經「很有代入感」。
公仔和主人,在「醫生」的照料下,兩種傷勢,各自痊癒。
公仔作為路徑 照見內在小孩
一開始想要訪問Tedfix的公仔修復師,全因看到他們給客人的收據是「診症紀錄」。她們稱公仔為「病人」,破損位置為「傷口」,修復過程是「手術」和「療傷」。預約「診症」,第一句是「請問點稱呼你同你公仔?」「留院」久了,還會貼心安慰主人:「有好多朋友仔陪佢,放心啦!好快就好返。」Tedfix的IG follow了很多公仔的account,大抵也是舊patient。甚至訪問時問到,Doris和Anita也說她們私底下指代公仔,也是叫公仔們的名。
訪問期間,Doris和Anita不時聲情並茂地模仿主人們的語氣。說到所有「手術」前,基於衛生考量,都需要先將公仔送去清潔。主人們竟會說:「我啲口水味冇曬㗎囉會!」很難想像成年人能在陌生人前如此肆意,幼稚率性。又時有主人因不捨和公仔分開太耐,心痛公仔留院而「一路講一路喊」。心防下放至此,因為一隻公仔而流露出的天真,那份坦然面對內心脆弱的勇氣,在自我療癒的路上,是何其可貴。
修復公仔事小,真正的療癒在心。成為了大人的我們,可能也不會(其實是不能)再那麼執著於一隻公仔、一件事。幸好有這些溫柔的手勢,與我們一同在意,縫補著那麼多無論是曾經抑或仍是小孩的靈魂。修復後的公仔,可能也只是一艘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當公仔的部件、棉花和布料逐漸被替換,直到所有組成都不屬於原來的公仔,這隻公仔還是當初的公仔嗎?各人有各人的答案,重要的是內在小孩是否如初。
的確,可能,「誰也破了等某位去補」。你還記得你人生的第一隻公仔嗎?如果你還記得拿著公仔那對小小的手,不妨找個時間,坐下來,握著它,說一句:「而你有我保養和愛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