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臉書上讀到本地某獨立書店收到一批香港文學絕版書捐贈,於是進行拍賣。其中書目,都是熟悉的名字,現在仍然或曾經存在於我的書櫃。駭見其中包括二十五年前出版的《輸水管森林》,最後,它以3003元港幣成交。
我忽然帶着驚訝地了悟,為何最近十年,時常收到許多陌生人或剛相識不久的朋友,私訊問我還有沒有《輸水管森林》,請求我出售予他們,當時我天真地以為,原來有這麼多的愛書人,其實有可能都是炒家。不過,為何熱愛文學者,不能同時具有藏書和投資的觸覺?我警覺,原來自己仍然有着「文學是不吃人間煙火」的俗套觀念。
《輸水管森林》差一點便胎死腹中,從得到藝發局資助至正式出版,接近兩年。從小說內容、書名、排版方式、插畫、封面以至圖案充當頁碼,當年都遭遇出版人激烈反對和踐踏。小說出版後,幾百本書堆放在我家,不久後,家人把大部分書都送到垃圾房,剩下來的,多年來被我分送給不同的人或單位,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不會愛惜這本書。我並非故意這樣做,很可能是下意識地想要割掉出版過程中遭到的痛苦、不被尊重的,被深深地否定的回憶。
書出版後,出版人對我說:「沒有人會買你的書。不必放太多去發行。」這激起了我所有的憤怒,而憤怒是一柄鑰匙,開啟了我身上所有藏着力量的箱子,箱子內的文字和意念像被關閉已久的飢餓的獸拼命要撲出來。於是我就清楚地知道,無論有沒有讀者,在以後的生命裏我會一直寫作。正如憤怒會令人洞悉自己的力量,恨意有時也會令人發現愛。
我和出版人抱持着完全相反的立場,雙方也不妥協。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明白如果一個人要如實地做自己,就會遭受敵視、排擠和惡意,但要是討好和配合他人,則會背叛了最重要的人,那個人就是自己。生命就是在許多兩難中選擇,人往往透過那些選擇而更接近原來的模樣。
多年過去,我重新審視這本書,想起那個在出版過程裏,一直支持着我的好朋友,就是封面圖和內頁插畫的畫家靜兒,她默默地為這本書做美術設計,甚至扛下最艱辛的和印刷廠交涉和溝通的工作。她沒有收取分文報酬,正如我也從沒有在《輸水管森林》裏得到一分一毫那樣。現在看來,這樣的友誼和付出幾近瘋狂,但當年十九歲的我,純綷得以為,知交就該當如此。後來我慢慢學會了,世間沒有任何善待是理所當然。
我曾經忌諱初次見面的人對我說這樣的開場白:「我讀過《輸水管森林》。」這本書總是勾起我許多羞愧感,就像有一千個人指着我說「你(的作品)不夠好。」(初版的印量是一千本)而我要用盡全身的氣力去反駁「不管夠不夠好,它是有價值的」。
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是最合適的,所有時間地點人物經歷都只能如此,雖然出版前後讓我感到死去活來,就像塔羅牌裏的死亡牌,死神騎着白馬踏過之處全都成了屍體,但遠處出現了太陽,死了之後的日子直至如今全是新生。雖然我無論如何不想再經歷一次,但對於那過程中的一切,我都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