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紓緩治療之一|賴君怡】曾有人對她說「你只有十八歲」 罕見病患者賴君怡考入中大:每分每秒都活得漂亮
熱門文章
ADVERTISEMENT
活好最後一段路

【兒童紓緩治療之一|賴君怡】曾有人對她說「你只有十八歲」 罕見病患者賴君怡考入中大:每分每秒都活得漂亮

4

 

君怡:盒子有限 人生無限

嗖、呼,一名輪椅健兒在身旁飛過。

賴君怡眼神堅定,帶着外傭姐姐、記者、攝影師一行五人,在山徑迂迴的中大穿插。經過穿上啦啦隊服裝的同學,越過等待校巴的隊伍,我們走到俗稱「天人合一」的合一亭。她說,如果不是有一行人隨行,她就會「片車」了。

抵埗後,水池竟沒有水。立冬前的一天,氣溫仍維持在二十五度。

「來到這裏(中大)最舒服的一件事,是每一秒都知道自己在做甚麼。」當了山城學生兩個多月的君怡,順着風,在合一亭前,遙望沙田海,握着輪椅上的操控桿。君怡的右手總是放在操控桿上。她掌控住自己的每一步,不過,她的人生並不容易完全由她自己掌控。

自懂事開始,便有人告訴過她,她的生命只有十八歲。

文憑試放榜日,君怡與媽媽妹妹一起回校。
文憑試放榜日,君怡與媽媽妹妹一起回校。

DSE宣判 命運憑一紙決定?

七月十七日,是全港逾五萬名文憑試考生的「宣判日」。

君怡六時多起牀,吃早餐,七時出門。在君怡身邊一起出門的,除了媽媽,還有君怡的妹妹。兩姊妹,烏黑的頭髮長度相若,都是及肩再多上一寸。她們的頭上都結了一個跟頭同樣寬的黑色蝴蝶結。

15

從油塘到藍田學校,只要十五分鐘。君怡的身後,妹妹的一雙手總是搭着。橫過馬路,轉上斜路,繞彎,穿過一幢私人物業,君怡媽媽輕易過了對面馬路。因為該段行人路沒有斜壆,君怡要繞一個大圈。妹妹把握時間,搭着輪椅的手把,與君怡一起「輕跑」。媽媽等着,說,她們兩姊妹就是愛玩。

七時四十五分,學生和家長陸續到達課室。壁報板寫着「我們的目標」。君怡的妹妹拿出親手弄的曲奇,君怡拉下口罩,接過遞到嘴邊的曲奇。君怡媽媽在課室門外,正拉着老師,請他們在君怡校服上寫字留念。

「君怡,老師以你為榮」、「向更高處進步」、「請保持對事物的好奇心,相信自己!」……

七時五十五分,老師講解完文憑試的覆核事宜之後,校長發言鼓勵考生:「無論成績如何,最重要是過程裏大家真的盡了力,考試只是其中一站,往後的路還很長,有需要的時候回來找我們幫忙,沒有甚麼是解決不了的……」

%e5%9c%96%e8%bc%af_1200x800-ada-%e7%9a%84%e8%a4%87%e6%9c%ac-2
君怡媽媽(右)感謝君怡數學老師(左)的教導。
君怡媽媽(右)感謝君怡數學老師(左)的教導。
取成績表前的一刻
取成績表前的一刻

諗唔到中文五星星 諗唔到自己會激動

八時正,校長讓班主任按學號派DSE成績。

君怡的好友拿了成績單,喜出望外,君怡在旁看着,替好友高興。過了大約兩分鐘,班主任走到君怡面前,母親盡量維持平靜地接過成績表。接着,她頭貼頭、彎着身將右手放在君怡額上,三母女摟作一團。

「係中文五星星啊,完全無諗過。」君怡的表情終於有點變化,揚了揚眉,眼眶帶着紅絲。

與君怡交情甚深的數學科老師、學校社工分別走過來跟君怡聊天,輕撫她的頭與臉,又跟君怡媽媽道賀。君怡脫下口罩,表情愉快地與她們合照。然後,君怡與好友還有一名同學,便要趕至禮堂接受傳媒訪問。

君怡平伏了情緒,自如地應付傳媒的問題。

文憑試放榜日,君怡接受傳媒訪問後稍息時,君怡妹妹再次拿出親手弄的曲奇,遞給君怡吃。
文憑試放榜日,君怡接受傳媒訪問後稍息時,君怡妹妹再次拿出親手弄的曲奇,遞給君怡吃。

擾攘過後,她留在美術室歇息。她說拿成績單之前,她的心情其實很坦然,沒甚麼起伏:「因為不管成績怎樣,她還是她,沒甚麼可怕,也不會失去甚麼。」她唯一着緊的,只是害怕身邊的人失望或不開心。

不過,她接着說,原來接過成績單後,自己也會「激動起來」。

「大家都說,每年放榜都會下雨,是一個通俗的傳統,我現在的感覺就好像是放晴了。」

君怡說,取得成績單時,腦海一片空白,她沒有多想甚麼,只是享受當刻的感觸和發自内心的喜悅。
君怡說,取得成績單時,腦海一片空白,她沒有多想甚麼,只是享受當刻的感觸和發自内心的喜悅。

六歲受訪 第一次知道「生命的限期」

正式訪問前,記者跟君怡的媽媽、她的中學老師和社工都談過,感覺上君怡是一個思想很成熟、帶點「old soul」的十九歲少女。有一個詞,她們不約而同提到,稱君怡有時候「很離地」。

對於「很離地」這個說法,君怡笑了笑,不反感,說自己從小看事物都較為「抽離」。她依稀記得,六歲那年,剛開始要坐輪椅的她,接受一份報章訪問,談及自己的脊髓肌肉萎縮症。那是她第一次受訪,記者猝不及防問她:「怎樣看自己只能活到十八歲?」

只能活到十八歲?

她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她只是清楚知道,自己從小便走不了路。

今天問起,重提此事,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知道自己生命有某個限期,是從那個訪問知道的。回想起來,自己當時好像沒帶任何情緒。

「現在這樣說我也覺得很神奇。」生命有某一個限期,對君怡來說,好像一個可以很平淡就能處理好的問題。「你之前都一直沒有想過,自己是怎樣得知自己的生命有限期嗎?」「沒想過。」「多年來你接受過不少訪問,沒有人問過你嗎?」「沒有。怎樣說呢,可能我本身也不是很在乎要活多久,可能因為小時候已經看過一些動漫或者遊戲,他們說,活得太久其實也是一種折磨。」

12

「我並不可憐,我只是生了病」

君怡一歲多的時候,醫生告訴君怡媽媽,她的女兒患上脊髓肌肉萎縮症這種罕見病。醫生說,君怡屬於第二型,不是情況最惡劣的類別,一般來說,可以活到成年。醫生安排了物理治療、呼吸運動等,君怡媽媽說那時候談不上得到甚麼支持。對君怡媽媽來說,「逆來」但沒辦法「順受」,後來在網上尋找病人家屬羣組,慢慢地,一步一步,學會怎樣照顧女兒。

君怡小時候,君怡媽媽不常帶君怡外出。有一次,一名上了年紀的婆婆,當着母女倆面前說,孩子很可憐,明明長大了卻要坐嬰兒車。君怡媽媽啞口無言,倒是君怡氣定神閒地對婆婆說:「我才不可憐,我有非常痛惜我的父母,而且我是因為生病才無法走路。」

看見同齡的小孩在公園跑跑跳跳,君怡說幸好自己志不在此,她喜歡的是動漫和RPG遊戲(角色扮演遊戲)。她看待自己的生命,就好像那是一個NPC(非玩家控制的角色),擁有自主意識,而且不那麼在乎所謂「命中注定」。

君怡喜歡芥川龍之介,輪椅背後的布袋也掛上芥川龍之介襟章。
君怡喜歡芥川龍之介,輪椅背後的布袋也掛上芥川龍之介襟章。

 

鬼門關走了一轉回來

當母親說起往事,提到女兒曾因感染病毒及流感多次進出醫院,君怡本身倒是印象模糊。獨是十三歲那場大病,她記憶猶新。那天,君怡洗完澡後,外傭用吊機把她拉起來,不知怎地,君怡整個人給翻轉了,外傭大驚,連忙通知君怡媽媽。媽媽趕回家,急問君怡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君怡說沒有,只是扭傷。過了幾天,君怡深夜猛咳,咳出來的痰竟然滲着血絲。原來,那幾天,君怡只是一直忍着痛楚。媽媽想叫救護車,君怡一聽,不由得哭了起來,因為她不喜歡到醫院,可以說是死都不願意。但是,君怡呼吸漸漸變得困難了,君怡勉為其難點頭同意去醫院。到了醫院,又等了數小時,才能安排送上病房。怎料,翌日君怡情況急轉直下,要送到深切治療部。君怡插了喉,血氧含量一直在跌,醫生幫她注射強心針,轉過頭對君怡媽媽說,要有心理準備。

那幾天,君怡一直在生死邊緣徘徊,時好時壞。君怡媽媽寸步不離,一直哭個不停。她難過得要死,記得君怡說過:「只要我剩下一口氣,我都要活下去。」那一個月,君怡維持插喉二十多天,醫生恐怕長期插喉會引發其他併發症,提出可能要開氣管造口。昏迷多時的君怡,這時轉醒,情況突飛猛進,出院的時候,甚至不用背着呼吸機出院。醫生認為,這樣的「奇蹟」來自君怡本身堅強的意志。談起女兒這件事,君怡媽媽可能想不到其他更適合的形容詞,她說:「這個女兒是——很有趣的。」

君怡出了醫院,一家人取得共識,大家要好好再討論一次君怡的「預設照顧計劃」。君怡的決定很乾脆:三十九歲前,搶救過後,若能夠與別人用說話或文字溝通,便進行搶救;倘若很大機會再也沒有意識,只靠機器維持生命,就不必進行搶救。君怡一家,從來不忌諱討論死亡,因為他們想尊重君怡的意願。因此,那場大病過後,君怡主診醫生向他們介紹兒童紓緩治療,他們也毫不抗拒。事隔五年,君怡家人很感恩,一路上有這種醫療以外的服務支援。

兒童紓緩治療,認識的人不算多,主要服務對象是那些危重及生命預期比常人短的病童(包括嬰兒至青少年),宗旨是照顧兒童的身心社靈需要,並為他們的家庭提供各種支援,直至病童離世。

君怡沒有想過能夠於文憑試的中文科考取五星星,最佳五科更取得二十五分,三母女相擁而泣。
君怡沒有想過能夠於文憑試的中文科考取五星星,最佳五科更取得二十五分,三母女相擁而泣。

堅強只是表面 每個人內心都是複雜的

其實,那時大家眼中無比堅強的君怡,內心並不如外表般平靜。她說,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惘,對身邊的人和事不大關心,只想專注在自己身上,寄情讀書。一星期總有四天,她會留在學校溫習,直至晚上六時才離開。她覺得,每天比別人多付出一些,過着一種「極chur」的生活和學習方式,好像反而可以給她帶來安全感。

她喜歡遊戲,想過當一名遊戲設計師,創作一套符合自己世界觀的遊戲。但那場大病之後,君怡媽媽不允許她再如此「搏盡無悔」,二人為此不斷爭吵。君怡媽媽記得,君怡說了一句話,讓她感到受傷。「你們給了我很多愛,但這些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感受不到愛。」

搏盡?理想?收斂?躺平?種種內心的想法,在看不見的地方廝殺。那時新冠疫情剛剛爆發,君怡不能回校上課。君怡甚至連當初考進大學的目標,也想過放棄。康復過程當中,身體機能往往不如理想,她覺得生命開始褪色,人生再沒有甚麼意義。

內心浮沉跌宕,拯救她的,不是藥物,而是其他肉眼看不見但更重要的東西。她開始接觸文學,看芥川龍之介和太宰治的作品,也開始寫作。她寫的文章,意料之外,得到中文老師的肯定。中文老師說,君怡有文學方面的天賦。她以前不相信天賦,決不曾想過自己也有天賦這回事。同一時間,君怡媽媽知道,有時需要向其他專業人士求助。她找到學校社工周姑娘幫忙。周姑娘耐心地跟君怡聊天,同樣耐心地跟君怡媽媽溝通,成為兩母女之間的橋樑。

掙扎,沉澱,反思,再掙扎,再沉澱……君怡漸漸又有了新的規劃,她想建構一套屬於自己的世界觀。她想考進大學,修讀哲學、藝術或者中文。

5

生命的意義不在長短

這天,君怡取得DSE成績單。她的成績十分理想,最終如願以償,入讀中大中文系,而且決定入住宿舍。君怡媽媽起初擔心得要命,怕君怡會好像六年前一樣「搏到盡」而影響健康,但君怡回應說:「如果生命太長,甚麼事情都做不得,那也沒有意義,但如果生命很短,而我做了想做的事,我覺得已經足夠。」

成為大學生快將三個月,與君怡訪談數次,有一句話她提起過數次:「我來到這裏最舒服的一件事,就是每一秒都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成為大學生快將三個月,與君怡訪談數次,有一句話她提起過數次:「我來到這裏最舒服的一件事,就是每一秒都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君怡媽媽說,多年來一直是女兒教會她許多事情,尤其在怎樣看待生命——這個圍繞他們一家多年的命題。她明白,一直要她照顧的女兒成長了,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這些日子,君怡媽媽也學會了改變自己的心態:從前執著,是因為愛,今天放下,也是因為愛。君怡內心最掙扎的一刻,做媽媽的心如刀割,然而,正是兩人為了生命路向的坦誠爭論,讓她明白,重要的不是媽媽覺得甚麼最好,而是要明白女兒真正的需要。「那刻我清醒了,我一直以為自己付出了許多心機、時間來養育她、保護她,但這些是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呢?」

君怡兩母女的關係,亦因專業的支援而得到緩衝。君怡說起母親,還是份外珍惜與母親相處的點點滴滴。她逐漸明白母親作為照顧者,壓力巨大,情緒容易繃緊。讓君怡始料不及的反而是,兒童紓緩治療,對母親和妹妹的幫助很大。值得一提的是,兒童紓緩服務基金特意舉辦活動,給病童的兄弟姊妹參加,填補那些「核心以外」和「感到被忽略」的兒童的玩樂空間。君怡很高興,因為母親長年照顧自己,妹妹很可能失去了不少出外遊玩的機會,她一直希望自己不會影響到妹妹的生活。

盒子和筆一樣 也有無限可能

 

談到死亡,君怡顯得平靜。「死後,我想將我的骨灰弄成一把刀。(為何?)因為我覺得很有型。」君怡坐在中大的宿舍房間內說,她的身邊還有一隻名叫「晚晚」的守宮(一種壁虎) 陪伴,這是她考完文憑試後給自己的「獎勵」。名字叫做「晚晚」,是因為君怡想晚晚(每一晚)有得玩、有得食、有得睡……

君怡入住大學宿舍,需要各種特別安排,醫院的職能治療師、大學的特殊教育部門、宿舍的職員都一起幫忙。現時君怡每天早上起牀,摘下呼吸機,便會靠輪椅借力,站立四十五分鐘至一個半小時,定時吃補鈣丸和其他口服藥,減慢病情惡化。

談到病情和生命,君怡說:「好還是不好,應該怎樣界定?我很少思考這個『病』怎樣影響到我,但被人問了這麼多次,我會說,這個『病』像一把雙面刃,在大多數人心目中,這不是個好東西,但我也因此得到很多別人沒有經歷過的體驗。」

6
7

在中大宿舍,君怡正努力繪畫一幅畫。

君怡的畫,右下角站着一個少女,穿着短裙,手上捧着一個盒子,盒子上方有一隻鳥,還有一個熱氣球。這幅畫的名字叫做《潘朵拉之盒》。她覺得,生命有如開箱,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面對甚麼,可以抱有期望,但也有可能事與願違;不過,即使如此,她都會接受,都會繼續嘗試。她畫了一隻鳥,因為她所屬的善衡書院院長喜歡用小鳥作比喻,說要fly high,擁有夢想,飛向更高的地方。她最近參加了中文系系節的散文比賽,喜出望外,獲得季軍。

她發覺,進大學以後,經歷許多可一不可再的事:第一次參加迎新營、第一次跟隨學會參加露營、第一次獲得散文比賽獎項,還有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居住……「對很多人來說,四年可能很長,但對我來說,只是一瞬間的事,所以我想每一天都活得充實。」

這一刻,君怡仔細地為畫中女孩的髮絲增添一些細節。

《潘朵拉之盒》,賴君怡作品。
《潘朵拉之盒》,賴君怡作品。
%e5%9c%96%e8%bc%af_1200x800-ada-%e7%9a%84%e8%a4%87%e6%9c%ac
%e8%87%aa%e5%b7%b1%e6%95%85-1080x1350
編輯推薦
此焦點之延伸閱讀
返回焦點
活好最後一段路
熱門搜尋
回歸25周年 新聞自由 展覽 環保 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