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的家很舒適。老牌大型屋苑,廳前有塊偌大玻璃,映照着沙田城門河景,有人在河上泛舟,添了幾分愜意。她右手抱着肥嘟嘟的小貓,左手在車衣,怎樣說,對快要步入六旬的她,應該是無憂無慮的退休生活。
「不是的。」她搖搖頭道。自從2014年雨傘運動後,她形容「個人好似醒咗」,看清政府的腐朽,對香港心灰意冷。今年三月,她到台中一次旅行,意外發現這片樂土。「或者能抒解我傘後的鬱結情緒。」思前想後,便決定和丈夫投資移民。
訪問當日,距離上機只有三天,問她心情如何,「是不捨,但又覺得在香港我不捨得的東西,已經早已不在了。」她答得歔欷。
香港令人窒息 台灣有人文風景
2014年的雨傘運動,是張太人生的轉捩點,讓一個尋常婦人,打開了關心社會的窗口。奈何,運動失敗告終,讓她將鬱悶埋於心中。「我覺得很多官員是不顧廉恥,以前社會上很多事,都不會這樣處理。」由沙中線、到褫奪立法會議員議席,她都看在眼裏,覺得很不開心很窒息,利申,她不是社運人士,她真是個有樓有車的中產人士。
「那些不只是政治或社會問題,而是生活環境的問題。」她舉例,她住的私人屋苑,對面單位改建成八個房間的劏房,毗鄰的新城市廣場被自由行塞爆,物價高漲,但生活指數下降,「連吃個飯,都沒有選擇。」她重複了幾次。在她心中,有選擇真的很重要。
傷心一直累積,她試過失眠,看新聞看到淚流披面。她一直在想,「哪裏會有一片樂土,可以讓我繼續生活?」今年三月,她去了一次台中旅行,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忽爾萌生了移民的念頭。
台中吸引她的pull factors,有硬件,亦有軟件。「台中空間感好夠,例如去國立美術館,有空間睇每一幅畫,館外有塊草坡,竟然有位女士在翩翩起舞,很率性,很悠然自得,不是跳『大媽舞』喎,是很優雅的那種。」
她坦言,從前覺得台灣地方很舊很霉,但慢慢接觸多了,發現一片很羨慕的人文風景。「我特別喜歡他們的物產,例如農產品,例如衣服,很多東西都可以自給自足,而且人們都很尊重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物產。」人生活很多時只會關心住得舒不舒適,卻忘了活着最重要是有尊嚴,有尊重,那才不會覺得苟且偷生。
當她在香港失去了安全感,覺得被這個政府漠視時,她看見台灣政府怎樣對待人民:「有位詩人叫周夢蝶,台灣文化部為他辦了一場幾近國葬的葬禮。我的感覺是,這個政府很愛人民,才會重視一位文學人。」對她來說,有尊嚴和有選擇,才是最終極的pull factors。
既然念頭萌芽,她決定付諸實行。四月是她的生日,她選擇在生日當天與丈夫商量,「斷估我生日,他不夠膽反枱吧。」在茶餐廳一人點了一份早餐,還未吃完,已不歡而散。「他不喜歡移民,他是那種很理性、很安於現狀的人。」
她一直沒有告訴丈夫自己的情緒與恐懼,所以丈夫覺得很突然,一時間難以接受。然而其實她去意已決:「我告訴他,香港我住不下去,無論如何我都去了,想離開傷心地。」他消化了一個月,告訴她會考慮住一年,「他說『我是陪你去』,試一試。若不喜歡,一年後就回港。」她這才着手計劃。
根據張太所述,她選擇的投資移民,所需六百萬台幣,坐移民監一年,若半年不曾離開就可以取健保卡等福利,可帶同另一半依親。在各個移民選擇當中,明顯是實惠和相宜。她也聽過一句話是「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台灣遲早也被「赤化」,但對於快要六旬的她,覺得還有時間。「如果是年輕人的話,長遠點來看,經濟上來看,台灣就未必合適。」雖然現在眼中的台灣只是初步接觸,但她認為應該一試。
六月後的「逃兵」掙扎 要尋回失落的窗
適逢六月,遇上反修例運動,612當天,她就在政總吃了催淚彈。她形容,大部分銀髮遊行及和理非活動,她都積極參與其中,因為關心年輕人的處境。那現在一走了之,會不會內疚?有想過改變本來作的決定嗎?她頓了一頓道:「有少少掙扎,覺得好似做了逃兵般,但我的恐懼太大了。」她形容,自己也不是想放棄,但情緒太差,無法好好生活,才需要離場。
「六月後,反而是多了人問我,投資移民台灣該怎樣計劃,大家感覺也像『逃難』般。我丈夫上一次遊行是零三年七一,很少關心,誰知反修例也去了幾場遊行。他現在都隱約覺得我籌辦移民的決定是對的……」語畢,小貓跳了上沙發,她輕撫着牠的軟毛說。
始終還是不解,中產以上的生活,不理政治,做隻「港豬」,不就行嗎?「在香港,那你要做個很自私的中產囉。我有些朋友也是這樣,我發現他們都有個特徵,就是持有外國護照,才會大條道理『收成』。我自己就是做不到『坐視不理』,弄得自己痛苦,索性要離場。」
下筆之際,她已經不在香港,飛往台灣了。她暫時落戶台中,做點小生意。她喜歡車衣和繪畫,會做些小手作放在網店上出售,閒時逛逛美術館和市集。她分享道,每一餐都吃不同的,在這個新舊和睦共存的城市。她逐漸於這些「小確幸」上尋回生活的微光。「最不習慣,應該就是沒了小貓。(笑)」她輕輕補充。嗯,不捨的,真的沒有別的嗎?她靜思良久,才慢慢吐出這句話,「有的。但好像都不存在了。」
張太有個鄰居是台灣人,她和她感情很好,有時講到香港的問題,激動時會落淚,對方總是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因為我成長的香港,已經不在。很多舊建築舊手藝都留不住。新的事物、新的文化,卻令我無所適從。」
小時候的她,住在黃大仙的公共屋邨,慢慢靠着胼手胝足與社會流動,才變成今天的小康之家。她很記得,那扇窗戶向正南,秋風吹來,樹影搖曳,她最掛念這抹風景,因為那時的香港,四季分明,黑與白間沒有模糊。
「後來在香港住的地方,也有個偌大的窗,風景依舊好,但是我實在沒有心情看。我不知台中那裏有沒有,但我會努力尋回那個看窗的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