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靜,麥朗登入大本營。他展開斗篷,輕躍跳上小山丘,在星空下生起了營火。本來在草原上漫無目的行走的幾個人,紛紛來到營火旁邊的木椅就坐。在火光下,一身透明像靈魂的陌生人,終於照亮出真身。
「我來自日本,你從哪裏來?」
「我來自香港。」麥朗回答。
靜默了一下。
「我有一首歌送給你!」對方從背上抽出了一座鋼琴,放在大腿上面。熟悉的旋律開始流動。那是麥朗每一音符都熟悉的《願榮光歸香港》。這首歌麥朗給自己彈奏過無數次,但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他演奏。
「CBA FEDC(我願榮光歸香港)—」異地,因為一首在遊戲場景的即席彈奏而連結。麥朗與Rice成為了線上的好友,彼此的天空從此多了一顆星星。
在那個世界看海 聽對方的心跳
「你看,Rice又剛好在線。」訪問這天,麥朗帶同記者進入《Sky光.遇》(下稱《Sky》)的世界。麥朗抬頭望向星空,看見Rice的星星在閃,表示對方在線。
「上次你給我彈《願榮光》之後,有記者找我做訪問,我們正在聊天呢!」麥朗說。
「我的天!!!」Rice連發多個感嘆號,然後「暈倒」在草原上。
「你有什麼話想跟她說嗎?」麥朗問。
「我不知道呢……」Rice想了想說:「我喜歡西瓜!」
答案完全九唔搭八,麥朗與記者笑倒。麥朗連按多次「大笑」表情,Rice也跟着發出笑到抽搐的動作,然後二人有默契地用high five作結。
畫面倏然一轉,原來Rice邀請麥朗一起捉迷藏。麥朗在懸崖邊剛好看見Rice的天藍色斗篷掠過,追上去一看,Rice卻憑空消失了。麥朗展開斗篷飛翔,遊遍高山低谷,還是找不着Rice。
兩分鐘時限到了,懸崖邊出現一個黃色箭嘴,顯示Rice的藏身位置。原來Rice將自己藏入了崖石之中,難怪麥朗找不到。
Rice咯吱咯吱地笑,麥朗只能表示佩服。Rice伸出手,示意想帶着麥朗走,二人開始牽着手漫步。漫無目的來到海邊,耳際傳來海浪聲。Rice停下看海,二人因為牽着手,還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在遊戲世界看海,原來可以這般浪漫。
沒有勝負和積分 但有相遇和死亡
看海、捉迷藏、彈鋼琴、翱翔天際—聽上去似是理想國的退休生活。沒有槍炮、沒有計算、沒有輸贏,這算是哪門子的遊戲?《Sky》是一個冒險及社羣遊戲,進入遊戲的唯一目的,就是與其他玩家相遇,探索每一個角落(以及課金為自己的角色精心打扮)。
遊戲內的每一個關卡,各自代表人生的不同階段。在晨島,你是新生兒,畫面都像棉花糖一樣;在草原,你是自由的少年,在一片青青草地奔跑;在霞谷,你是墮入五里迷霧的中年;在墓土,則步入黯淡無光的暮年;到最後,作為「光之子」,你還是要勇敢衝進「暴風眼」,與其他玩家在黑暗之中一起抵擋不可抗力的巨石與火龍,學習捨棄生命,經歷無可避免的死亡,然後重生。
一個遊戲,連繫到生與死,帶着詩意的哲學情懷。「我覺得這是《Sky》最有詩意的設計,其實玩一次就夠。」麥朗笑說。然而,遊戲設計依然鼓勵玩家不斷「死而復生」。每一次重生,雖然玩家會失去之前辛辛苦苦儲起的髮型、斗篷、道具和各種表情動作,但是之後斗篷會因此變得更堅韌,更重要的是,玩家可以換到一種特別的蠟燭。
這些蠟燭有何用?「用來解鎖獨一無二的服飾和道具。」麥朗解釋,蠟燭是遊戲的「貨幣」,也是過關必不可少的工具,平日在各個關卡都可以輕易收集到。不過,特別版蠟燭,玩家買不到,一定要透過死而復生才能得到。
心甘情願經歷死亡,就是為了一件更精緻的斗篷、更漂亮的髮型?為什麼不可以呢?在遊戲之中,死亡不是禁忌,玩家之間甚至常常出現超現實的對話:「麥朗,我們約好明天晚上九點去死,你要一起嗎?」
一起死亡 心情大概會好一點?
酒紅色斗篷,背上同色系鋼琴,配一束銀白鬍子,頂着淺灰色三角軟帽,麥朗看上去就像霍格華茲的校長鄧不利多。「這是我近來最喜愛的造型,不過以前的我,只是一個細細粒的細路仔。」聽上去,隱約流露歷盡滄桑的慨嘆。
雖然在遊戲設定中,玩家沒有CP值,但是單憑角色外表,也能區分誰是新手。就像中一的男生不會梳箭豬頭,就像中一的女生裙襬一定及膝,《Sky》的新手一開始只有一件殘破的啡色斗篷,髮型也只有乖巧沉悶的兒童裝。
這正是遊戲設計的巧思。《Sky》名義上是一個冒險遊戲,其實是一個社交遊戲。每一個玩家都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星空,每次認識一個朋友,夜空就會多一顆星星。如果想在遊戲中認識其他玩家,先要送出一點燭光,才能開始對話。玩家可以在各個關卡收集蠟燭,也可以課金直接購買。
遊戲內有不少關卡都需要多於一個玩家合力破解,由於遊戲沒有輸贏的設定,不少人都樂意牽着新手帶路,同時當是多認識一個朋友。「大家喜歡相約一起進入『暴風眼』那一關,因為多幾個人拖住可以死得慢一點,開心一點。」
萍水相逢 知音夢裏尋
麥朗由《Sky》推出測試版已經開始試玩,至今已經玩了兩年多時間。死而復生好幾次,他又已經擁有一個喜愛的造型,但是他依然會定時登入遊戲,只是為了見一見既熟悉又陌生的網友,以及彈奏他最喜歡的鋼琴。
遊戲中的鋼琴,其實是一些按鍵。設計師拿走了升降音階,只保留自然音階(白鍵)的六度。麥朗本身有學中樂,但是並不懂得鋼琴,只是憑聽覺在虛擬鍵盤上重組樂曲。他試過花半個月練習莫札特,又試過「自編」電影《La La Land》的主題曲。遊戲中有不少日本玩家,麥朗只要彈出便利店Family Mart的開門聲,日本玩家幾乎都懂得回應他。
麥朗喜歡在四野無人的森林,坐在樹底下獨自練琴。期間,總會有其他玩家在探險途中遇上他。有人會做聽眾,安安靜靜聽一首歌;也有人會變成粉絲,因為麥朗出神入化的「琴技」,燃點一枝蠟燭,與他交個朋友。麥朗的星空,不少是聽眾,或者是琴友。
在現實的街頭賣藝,出錯會有壓力。在遊戲內,彈得好可以當是賣藝,彈錯了也無傷大雅,因為他本來就只是彈給自己聽。其他人只是剛好路過。
君子之交淡如水
每一次相遇,都是緣份,萍水相逢,或失或忘。「網友之間的隔膜,反而是人際關係之中的安全感。」麥朗說。哪一天不想說話,他不會搭理任何陌生人。玩到半路中途,遇上真的合眼緣的玩家,又可以用各種表情動作打招呼,甚至來一場捉迷藏,才決定是否真的要開展對話。
之前有玩家邀請麥朗加入Discord的社羣,羣組內有幾十人,部分人已經相識甚久。「羣組內不少成員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人,我覺得自己好老。」廿八歲的麥朗多次強調。羣組內的討論原本以遊戲為主,後來大家開始熟絡,話題已經涵蓋生活瑣事,例如祝賀成員生日快樂,甚至有人上載自己的兒時照片。羣組的信息每日至少上千個,麥朗已經沒有追看,他甚至覺得,這種網友關係已經超出負荷。
「我與Rice不算是好朋友,但是久不久在遊戲中遇見,來一個high five,大笑一番,我已經覺得幾開心。」在遊戲中,麥朗不用對「朋友」有任何期望;隨緣,也就不用出力維持一段關係。即使剛好大家同時在線,麥朗可以選擇high five就當打了招呼。「維持一段關係需要付出力氣,如果在遊戲遇上的每一個朋友都要對話,與我在現實生活有何分別?我為何還要打機?」
當初設計遊戲的時候,有一種聲音讓團隊苦思良久,就是玩家之間牽手的時候,該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團隊認為,那應該是一種令人覺得溫暖的聲音,一種令人覺得「對方就在自己身邊」的聲音—也就是「心跳聲」。
心跳雖然只是低吟,卻也充滿規律。為了讓聲音不會變得煩擾,團隊決定只有在玩家牽手卻又靜止不動的時候,才會聽見似有還無的心跳聲。
對,心跳再重要,放大了,還是會令人感到煩擾。
千萬年,千萬人,不早不晚,剛好碰上,人與人的相遇,只需要像張愛玲說的一樣:
「噢,你也在這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