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年,N常常提及童年時期一件影響他至深的小事。那時候,他們一家四口住在狹窄的劏房裏,父母為生活奔波勞碌,N每天帶着比他小兩年的弟弟一起溫習或玩樂。那年,他唸小六,考試前幾天,和弟弟去文具店,打算購買考試用的盒子。在店中,看到考試盒的標價,再看看掌心裏的零用錢,發現還差一塊錢,才能買兩個考試盒。兄弟倆把零錢數算了一遍又一遍,硬幣仍然不足夠,正在失望和傍偟的時候,一位年紀比他們大一點點的女生走到他們身前,把一元塞到他們手上說:「給你。」N認為,女生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兄弟倆感激又喜出望外,便高興地一人拿着一個考試盒離開。N把這件事放在心裏許多年,有空時便掏出來回味。
如果記憶也有質感,隨着時間過去而產生變化,那段記憶必定已經帶着一種灰黃的復刻的顏色。與其說,人的個性被經歷和命運所塑造,我更傾向相信,人們選擇記住什麼,以及如何詮釋那段回憶,就會成為怎樣的人。N對於文具店的女生在他們手頭拮据時,無條件地給他們一塊錢,視為一種人和人之間不問因由也不望回報的善意,也是,必要時慷概相助的可能。他把這段記憶放在腦袋內的珍寶箱之中,成為他對這個世界的觀感的一個重要的部份。由此,他透過自身的濾鏡所看出去的世界,都有一種溫暖可親的色澤。
剛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就感到這一點。那些對世界充滿安全感和信任的人,身上都會散發出一種氣息,那是,體質陰冷如我的人所沒有。N對於生活上那些細瑣的事情,都抱持着不拘小節的態度,我卻必須逐一鑽進所有的死胡同裏去,細看藏在無人到達之處的風景。我和他好像從兩個截然不同的角度觀看這個世界,有許多年,我暗暗感到,自己在借用他的陽光,因為我這邊的世界總是在下雨,潮濕從不停止。那些令我惴惴不安的、絕望的狀況,對他來說卻是杞人憂天,他總是相信,事在人為,只要遵從一定的模式不斷努力,就可以創造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因為他那麼堅定,我漸漸相信,我那個總是陰雲密佈的天空其實是假的,而幸福總是在我身旁。但幸福是一片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地震的土地,我不得不總是注視着它。擔憂,一種等待災難成真的力量。
我和他失散了之後,比從前更常想到他,或許是因為我總是感到四周潮濕寒冷而欠缺躲藏之處。他的影子是一個安全的洞穴。然而,每一場分離都有着一個必要的理由,因為離別會引領我們抵達另一個目的地。那是靈魂的選擇,有些人會說那是命運,為了成長而必須經歷的撕裂,要是蝴蝶不願破繭,就只能是悶死在繭裏的毛蟲,但蛻變之後,毛蟲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了。這難免有一點悲傷。
於是在許多感到不安的時刻,尤其是,城巿已經面目全非的時候,既有秩序漸漸崩壞,可以倚靠的逐漸透現出其脆弱不堪一擊的本質時,我會想,如果N仍在身旁,我是否可以告訴自己,世界並沒有那麼壞,一切終於會回復正常?
就像文具店的女生成為了N所珍視的無條件之愛的回憶,N也成為了我記憶裏的重要收藏品,或許,我也是別人記憶皮箱裏的一塊,每個人都是別人的回憶之環,一個環緊扣着另一個環,構成了一個年代的集體意識、小寫的歷史,終將散失的信念。
人不斷被自己的回憶所形塑。我的回憶空間非常擠擁,大部份都是黑壓壓的佈滿灰塵和蟲蟎的過去,只有N的那一段,帶着光亮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