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的膜非常脆弱。所以,那人持續不斷地咆吼着的粗話,劃破了深夜的靜謐,從巴士站前方,一直刺進四周的大廈各個窗戶內熟睡的人的夢裏,把人們逐一揪進黑暗的現實。
我看了看牀頭櫃上的手機,確認是凌晨三時半。那男人仍然怒罵着另一個人的母親。粗話是世上最具重複性的語言之一,無法傳遞任何具意義的內容,卻情緒滿溢,有時候,那就像大型動物的吼叫,或飢餓嬰孩的哭聲。我已無法挽回地醒過來,而男人具威脅性的號叫仍然沒有停止的徵兆,實在,他愈罵愈兇狠,可是回話的人聲線那麼微弱,以至男人就像在失控地自言自語。
我坐在窗台,視線越過二十樓的高空,在停泊了幾輛車子的街道,輕易地找到他們。 男人的白色上衣緊裹着肥胖的肚子,正在指罵跌坐在地上的人,有時踹他一腳,有時搧他一巴掌。夜裏的街道失去了日間的秩序,也沒有任何人互相監視的眼睛,男人肆無忌憚地虐打另一個人。但我無法看清楚另一個人的性別, 那是個幾乎無法辨認的影子,只知道那是無法反擊而且無助的人。在那一刻我無法判斷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或他們為何在街道上演虐待性的毆打,我的腦裏掠過欠債尋仇或黑幫私了,但我不知道可以作出什麼行動,終止面前的暴力 ── 例如,是不是該穿着睡衣衝到白衣男人面前,用手機鏡頭對準他,或,打一通電話給執法部門⋯⋯當我仍在猶豫,鄰座其中一扇窗子裏的人朝着白衣男人叫喊了一句話,令男人抬起頭來,朝向窗子喊回去:「關你X事, 我就是要打他,你有種就給我下來!」一直坐在地上備受欺壓的人,趁着這個空隙站了起來,卻沒有逃跑,讓白衣男人發現後,再把他推倒在地上,他繼續威脅他罵他,音量卻降低了許多,顯然,男人也顧忌眼睛和規條,他只是在利用着深夜失序而帶來的優勢。
我只能一直盯着眼前的事,如果無法改變正在發生的事情,至少要張開眼睛目睹整個過程,受害者才不致白白地受苦。見證是對受難者最基本的道義。
或許就在那時候,我發現自己對於眼前的暴力,是完全無能為力的。在那個睡眠的膜被刺破了的夜,並不是我第一次發現這城巿的野蠻勢力持續地擴張。野蠻作為社會裏一直存在的原始力量,有時候是跟自然的連結,而有時候只是純粹的人性之惡。文明創造了許多規範壓抑野蠻,而在許多情況下,野蠻得以反撲,並且漸漸張狂 ── 那些存在於孩子之間的獸般的直接而不加修飾的殘忍;一旦制衡的力量崩潰,某方權力膨脹之下做盡所有為所欲為的事;各種明目張膽的不公和不義,而這些暴力的生產者會反過來指出,被虐打的人才是問題的癥結;或,強國毫無理由地入侵小國。
必定是某扇窗子裏的人,召喚了一輛救護車。在救護車的響號從遠至近地駛進街道時,白衣男人不慌不忙地登上黑色發亮的七人 車,並作勢踩下油門衝向仍然坐在地上的那個人 ── 當然,他只是在唬嚇他。直至那一刻, 我才看到,那可能是一個女人。白衣男人安然離去。
睡眠的膜被刺破之後的好幾天,即使在好眠之後的日間,我再也無法投入任何一個安穩的夢。無法量化,而且比人類歷史更漫長的野蠻,像蟑螂的卵那樣迅速繁殖,很快,幼蟲便破卵而出,長進各種制度之中。城巿裏滿滿的都是繞着人們頭頂飛翔的深棕色的惡蟲。沒有人能看到它,但每個人都清晰地感到它,只是像世故而怕事的旁觀者那樣,看着自己被加害也視而不見。沒有救護車到來,即使有,那也救不了整座城巿。 幾天後,又有一位朋友告訴我,他會在夏天帶着家人移居到另一個國家。「短期內不會回來。」他說。我想,他一定是再也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