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告別無家者身份入屋後,生活上有何分別,啤酒雄說是煮飯。在七十呎的板間房內,他的「廚房」是兩呎半碌架牀旁的摺枱,萬用煮食電鍋是他唯一的廚具。置物架則是由三個一千五百毫升烏龍茶膠樽自製成的小層架。「公園沒法煮食,一年四季也是食飯盒。飯盒凍了,也是冷食。」他說。
今年六十三歲的啤酒雄露宿年資九年,曾在土瓜灣公園長期打躉。上樓是個機緣巧合,二○一九年新型冠狀病毒爆發後,他入住了社福機構提供的太空艙位,再遷入現時的小天地,迄今近一年。他開始了久未嘗試的「自煮」生活。
施政報告提出立法取締劣質劏房後,社福界之中曾出現板間房會否同受規管的討論。目前政府諮詢文件列明,無論是用木板、金屬板、或者磚牆,只要是以一些固定物料將現有的單位分隔開,就會受將來的「簡樸房」條例管制。換言之,以固定物料分間的板間房將同被取締。
啤酒雄卻比誰也更豁達笑說:「如果沒有(住所)就出街睡覺,回土瓜灣公園,反正也睡了那麼多年。」
無家者前傳:趕尾水來香港的青年
除了這間深水埗板間房外,啤酒雄在香港沒有家。八十年代港英政府取消「抵壘政策」,以抑止從中國大陸偷渡而來的人潮。二十歲的啤酒雄因為家貧,決定趕在死線前獨自偷渡來港。離開家人後,他爬過深圳梧桐山,來到香港文錦渡。那時候,他在金鐘道排隊上山拿身份證,決定報細兩年,自稱十八歲。
自此,啤酒雄大半世也以勞力換取一個安身之所。來港後,他開始在葵盛酒樓打工,又到過邵氏片場當臨時演員,拍武俠劇,但他做得最多的是苦力運輸工人與雜工。他搬過麻布裝的白米往觀塘食肆,也運過一板板的乾濕貨往油麻地卸貨區與國際三號貨運碼頭。他見記者來自《明報周刊》,又笑言自己曾為另一《明報月刊》送貨,把一板板書刊推進木箱寄往加拿大多倫多。而「啤酒雄」的稱號便來自他當苦力時,午餐寧可不吃飯,也要喝口啤酒慰勞自己。
住遍籠屋板房 因失業成無家者
多年來,啤酒雄曾寄人籬下,也住過各式籠屋、牀位與清拆在即的紅磡舊樓。直至二○○八年金融海嘯,公司倒閉,自此他再找不到全職工作。亦因為失業,當他用盡積蓄交租後,他把心一橫走到土瓜灣公園席地而睡。啤酒雄心想,搬了三十四年重物,也累了,「之前搬得太累了,一噸二十五公斤一包貨。」
在土瓜灣流浪的九年,啤酒雄夏天會到榮光街麥當勞避暑,到馬會涼冷氣看足球賽事;冬天則會到土瓜灣體育館沖熱水涼。二○二○年初疫情爆發,他日常的體育館澡堂變成檢測站,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因暫停晚市而關門,路人把口罩隨意掉到他的身旁。
其時有非政府組織與社福機構為無家者提供應急住宿。啤酒雄在社區組織協會安排下,曾試住「太空艙」避疫。他說,一間房有二十個艙位,房間分成左右兩邊。每邊五排,再分成上下兩層,住十個人。然而比起太空艙,啤酒雄更愛自由的公園街頭,「一進門,這些冷氣很髒,有人食煙,空氣就會吹過來。」
近十年最安穩的家
也是那段時間,有社工助年屆六旬的啤酒雄申領綜援,讓他得以領取約二千五百元的租金津貼,再租住現居的板間房。房間深度只有約一米六深,他偶爾需捲成蝦米狀才睡得安穩。縱然房間有木蝨,時常在夜半把他咬得痛癢難耐。但他說,現在的板間房是他近年住得最舒適的居所。他終於可以在房間煮一鍋熱騰騰的大雜燴當晚餐。
啤酒雄有留意最新出台的簡樸房政策,他自知自覺舒適的小天地並不合格,因為它既無廁所,亦不足呎。「獨立廁所梗係無啦,到時要搬我也沒辦法,除非三間房打通變成兩間,便有獨立廁所。但房東都不搞了,都等拆樓啦。」他指指頭上水漬斑駁的共用廚房天花板說,一個月前他聽到「嘭」一聲,比 A4 紙更大的天花石屎剝落,跌在地上。他說,樓都要塌了,還盼業主重修嗎?
翻查簡樸房諮詢文件,目前月租低於三千元的劏房只佔少數,僅佔十一萬戶的3.6%。一旦被要求離開現址,啤酒雄不相信自己日後能以二千五元租回一個單位。他說,屆時會掉棄屋內的大部分東西,重回街頭,「我有甚麼貴重東西?幾件爛衣服與棉襖我也不要了,最重要的是那條命。」
疫情曾助無家者嘗試入屋
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下稱無家者協會)外展社工陳文珊說,啤酒雄性格豁達,因此面對憂慮也有一種「天跌落來當被冚」的心態。二○一九年新型冠狀病毒期間,無家者協會曾與賓館合作,以低於市價的租金租予無家者。當時協會獲市民捐助,資助有需要的無家者免費入住賓館牀位三個月。陳文珊指出,當時大眾尚未了解感染疫情的風險,他們便以此為契機,讓無家者進入一個較安全的地方休息,同時體驗一下實體家居的生活。結果,疫情意外為無家者提供重新入屋的誘因。
陳文珊表示,有近半參與試驗計劃的無家者,最終願意選擇遷入室內居住。當中包括暫居於賓館,入住協會單身人士宿舍,或申領綜援租金津貼而入住板間房等。她解釋,因為自由是部分無家者的考慮,故除支付能力外,他們亦會思考到底入屋有何吸引力?她認為相關試驗除讓無家者感受到有人持續與他建立關係外,亦讓他們見到房屋階梯,從而評估自己能否應付入屋的生活。
個別已入屋無家者憂被收屋
然而隨簡樸房政策出台,這羣剛入屋的前無家者處境卻顯得更為脆弱,因為不少剛離開街頭的無家者,正在板間房裏適應新的居所。
縱然政策仍處諮詢階段,陳文珊表示,個別前無家者開始擔心所住地方或隨時被業主收回。「那種住屋的uncertainty(不確定性)已經成為心理壓力,到底自己會不會隨時沒得住?第二就是之後他能否負擔到符合政府規格的簡樸房,那已是後話。」她認為,若政府沒有提供長遠而具體的時間線及解釋相關支援策略,對居於板間房的老友記來說,其實會構成很大的心理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