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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淘汰

27.12.2017

她對我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嗅到一種在城巿裏,異常寂寞的人恍如遇溺般向陌生人索取溫暖而胡亂搭訕的意味,是以我低着頭,垂下眼睛,專注在眼前的食物之上。早餐剛剛送上,基於禮貌,我仍然坐在她的對面。

即使在茶餐廳這樣的公共場域,我也想要保護個人的空間。背包裏有一本書,我打算在喝熱檸檬茶的時候享用它。那是早餐和午飯時段之間的一個空檔,客人很少,但女人坐在我的對面,從餐牌擺放的位置,至食物的內容,她幾次逗我說話,我始終不為所動。直至她把臉湊向我,以近乎咆吼的音量和語氣叫了起來:「你知道嗎?」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見她滿意地笑:「你不要介意,因為我以前是老師,學生做得好,我當然要讚賞他們。」

我看見一張被歲月揉皺了的臉,深棕的斑點散落其上,友善的笑容歪斜了一點點,紋路從臉的中央向四周擴展。那是一個年老又不算太老的女人,油膩的直髮,一半黑一半白。

侍應走上來協助她點餐,或許也想要把我從某種困境中解救出來。但就在那時,我才聽到女人話裏的話──她已經在一個孤獨的洞穴裏很久,沒有人真正去聽她說一句話(當她的話愈多,愈想要抓住面前的人,人們愈想逃開),沒有人仔細注視過她, 而她的臉面乾涸像沙漠。

她迫不及待地開始叙述,告訴我她曾經投身教學二十多年,許多明星都曾是她的學生,學生全都愛護她,以致當她對於教學制度過於失望想要辭職,校長憤然撕掉她的辭職信三次──叙述中的事情有些真有些假,有些又真又假,像一件過於破爛的衣服,經過多次的縫補,仍然有無法填滿的空隙。我問自己,為什麼願意在咀嚼早餐F的時候,飾演那樣的一個聽眾。或許是因為,對於一個失序的人的叙事方式感到好奇;也有可能,我知道,她曾經也過着正常地壓力沉重的生活,只是不知道在哪一點,突然壞掉了,不是嚴重得足以引起傳媒或醫療系統處理的壞掉,而是在有序和脫序之間,剛剛足夠被親友離棄的一種壞掉。為什麼我,或身邊的人,仍未被生命打垮?這樣或已算是倖存。

在這樣的一個資本主義城巿裏,這樣的一個女人(沒有男人的權威),退休(沒有生產能力)、老去(再也不是可慾的)、沒有整潔的儀表也沒有財富(無法扮演一個中產階段),就得不到任何關注和愛,慢慢被社會的運作規則淘汰掉。或許是為了對抗這樣的規則,我在其他食客好奇的目光下,微笑着聽女人說話,細看她的眼睛和臉面,在適合的時候點頭和追問,像聚餐的朋友。

但我也有自己的局限,就在吃完個早餐,喝完飲料的時候,聆聽的配額也已所剩無幾,當我拾起背包跟她說再見時,清楚地知道,無法為那女人帶來什麼,無法動搖這個世界,除了短暫地產生過一種,可以抵抗淘汰的幻象。

可是有時,人就是倚仗對現實生出的幻象,才有足夠的力量活下去。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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