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告訴他,前些天,那高大北方漢子(就是全身皮膚潰爛的那個),帶了一個女孩來讓葉老師救命。那女孩已是第四期子宮癌,過去一年做過化療、標靶療程,已經被摧毀得奄奄一息,後來又檢查出胸部淋巴有擴散,再進那間傳說中像生化實驗室的最頂尖腫瘤醫院,再進行慘烈的同歸於盡式放射療法。那天好像是女孩喝了杯冰豆漿,立刻狂吐,像整袋微波已炸爆。北方漢子把女孩送來葉老師這求救的,女孩的左腿腫得像大象腿那麼粗。
當然葉老師以現在加諸他身上的這些療法,救活了女孩,但能否再往好一點點的這邊,再和死神拔河,把她從腫瘤沼澤再拉上岸一點,那就要看女孩的造化了。
他突然意識到,老楊說的那女孩他認識,是幾年前和他反目成仇,各自以毀滅性武器攻擊對方(他在臉書發了一篇黑暗文,隱去其名,但圈子裏大家都知道他寫的是她。而她則在不同的,他們交好時他告訴她的,那些和他有仇的文壇前輩那裏,傳出他說過他們的黑暗事,總之專作出留言攻擊,這是她的專擅)。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鬧翻了,但為什麼搞得苦大仇深,謠傳他上過她了,但她把他寫在一個小說裏,把他寫成一個性無能者,且裸身時猥褻且醜陋。據他對朋友們的解釋,事情沒那麼像八卦雜誌,俗爛小說,有段時間,他和女孩非常要好,像虯髯客和紅拂女,又,她有一種其實是精神病女孩的「張愛玲自我表演」天分,霧中風景的少女時期創傷,對控制狂的纏綿恨意,女校時期被女生集體霸凌,進了社會被醜八怪上司霸凌,她曾是一位公司最上層權力者(她稱他為「老頭」)藏了三年的地下情,她對他回憶起那些時光,她像枯萎的桔梗花,一點點蒼白,無法走進正常世界,說這些話的眼角以浮出極慘白皮膚下的小淡斑,那自厭的表情,很多年後他才恍然,那時她正「張愛玲上身」,她有一種像蜘蛛只在自己極有限的網域,創造出結界,而非暴露展現在人羣前的美人──那種靠演技,層次錯綜的受創印象,像羽翼豔麗但此刻狼狽、落於網罟的高貴雛鳥,包括那時的他,後來的大個北方漢子,其實很像《慾望街車》的白蘭琪,她會創造出一種輕噴菸霧、一種非肉慾而是精神上的頹靡、意淫、創傷的女性剪影,她曾這麼對他說:「女人,只有兩種,一是戲子,一是婊子。」
那段時光他像個忠實的崑崙奴,在她的劇場打下燈光時,就扮演好聆聽者、寵縱者、為之打抱不平者。但其實有種說不出的半強迫的感受。他知道她在這煙霧劇場中,要演的是公主病,但像那個莫名其妙爆紅的團,那句洗腦歌詞:「我給不起──我給不起──我給不起──」你說她美嗎?也許八十分,甚至掉下去一點,七十八分。他也不是年輕時,當年遇見他老婆(他老婆可是九十八分的大美人),可以拔劍而起,允諾燦爛誓言。這就是無法用幻術、虛構的天才,去詐騙的生命活生生的真實。他,她,袋兜裏那每個人公平配額的「最好的時光」,都已用掉了。但他們坐在那夜市旁的露天咖啡座,她還在像掉進燈泡下水盒裏掙扎的蛾子,還在演張愛玲。還在迂迴踩着極樂後的舞步。如果真的是白流蘇和范柳原,那也終是這座在一次將淪陷之城的,遊樂場投幣機式的山寨仿演。精疲力竭的討價還價,像鏤空織繡,天啊你再不上當撈起,那件美麗的袍子就要被蟲蛀成粉末碎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