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政府開始人工島計劃的三十年前,香港還未正式回歸的時候,就已經有「新元朗」這個概念。阿爺與外公相繼過身不久,地產商陸續進軍大西北,李嘉誠買下大半個天水圍打造他的嘉湖山莊,郭氏家族則有意發展元朗市外圍,於青山公路元朗段開荒,而他們興建的新樓盤,就名為新元朗中心。不過,當時那邊仍一片荒蕪,只是輕鐵維修車廠。
但我媽眼光獨到,居然沽出了原本的大馬路物業,同時在未入伙的新元朗中心總共買了三個單位,但到九七金融風暴,我們成為了眾多負資產家庭的一分子,連自住的單位都保不住。我媽跟外公一樣很要面子,總是跟人說新元朗中心有污糟東西,不搬走都不行。
家裏乾不乾淨就不知道了,但我記得自己試過在新元朗中心的商場蕩失路。那時,每逢周末下午我都要到樓下商場的私人琴行上課。有一次,菲傭姐姐沒來接我,但反正住在樓上,我等得不耐煩就自行回家了。結果,我走進一條很長的走廊,牆壁還是濕漉漉的,好像走了半小時都沒到盡頭,愈走得久,地面愈濕,每走一步都幾乎要滑倒。我嚇得不敢再走進去,便回頭一直拼命走。
搬家之後,新居少了一個房間,因為菲傭姐姐走了,客廳也只有新元朗中心的一半,不過我媽堅持把鋼琴搬過來,放在沙發前面很礙眼,還一直擋住電視機。從此我不再是一個有菲傭姐姐接送的少爺仔,周末有時候就去圖書館看武俠小說,有時候會跟我爸一起去釣魚。
我爸平時就很少說話,釣魚的時候他可以一整個下午動也不動,完全不作聲。我以為他睡着了,他說自己在想事情,也不知道是甚麼事情可以想那麼久。但我爸就是那種一直在想事情結果沒任何行動的人,只是平平淡淡、無所事事地釣魚,等待然後還是等待。
不過,他釣魚技術不錯,每逢周末通常都會釣到一兩條烏頭。元朗最出名就是烏頭,烏頭有鹹淡之分,兩者生長速度及肉質有頗大差別,但我不是很想他釣到魚,因為釣到今晚就要多吃一碟蒸魚了。我爸喜歡釣魚,我媽則喜歡蒸魚,不然就是煲魚湯。魚較大的話會清蒸,小的就丟進魚袋滾湯。家裏吃飯,一定有魚。每一天都有。但從來只有我和我爸吃魚,我媽不吃魚。我媽為何那麼喜歡蒸魚和煲魚湯,我以前不懂,但她為何自己不吃魚,我就明白。我小學的時候,她有一晚啃到魚刺,是淡水魚,魚刺很細,聽說情況非常嚴重,要即刻送入急症。從此她對吃魚有陰影。
我不喜歡吃魚,從小到大抱怨過但沒任何意義,而且這一晚不吃,或者吃不完,我媽就會把那條魚放入雪櫃,明晚再拿出來翻蒸。我記得以前試過跟她賭氣,結果那碟蒸魚被翻蒸了四晚,到最後骨肉糜爛,由我爸一天一天慢慢吃完為止。當時,我唯一的期盼都落在過時過節的日子,首選聖誕節,因為我們多數會去元朗遊樂場旁邊的安娜餐廳吃飯慶祝,那就表示不用吃魚。吃牛扒、喝羅宋湯多好啊,聖誕節還會有火雞餐。
安娜似乎是個女孩子的名字,聽起來特別有親切感。雖然說是元朗平民扒房,綠白色的格仔桌布看起來已很殘舊,但侍應都整整齊齊地穿著白裇衫,搭一件黑西裝背心,他們上鐵板餐再即場淋醬汁的手法很優雅。
可能真是風水問題,搬出新元朗中心之後,不到幾年時間,我們就擺脫了家道中落的厄運。因為要興建西鐵站,在八鄉動土,政府基建項目出手闊綽,我媽和幾位姨媽便因為外公的漁塘而意外得到一筆錢。江湖傳聞,我外公總共繼承了兩個漁塘,一個漁塘留給我外婆,另一個留給兩位舅父。後來發現傳聞不對,只得一個漁塘,於是舅父他們吵到拆了整個田土廳。外婆將自己的漁塘留了給我媽和幾位姨媽,兩個舅父無份。舅父們始終認定外公有說過把漁塘留給男丁,責怪外婆疼錫女兒多一些,外婆覺得委屈,沒幾年也鬱鬱而終。我媽痛恨外公,罵他連做鬼都心腸壞,偏偏留下一個漁塘害死我外婆,非要弄得家散人亡不可。
但從小到大,其實我都沒見過外公有甚麼漁塘。許多年後才明白,漁塘像個綠洲,其實就是「元居民」世代相傳的地契。
隨着西鐵通車,昔日的輕鐵總站改建成元朗站,新元朗中心則成為了鐵路上蓋物業,樓價大升。我媽常說,如果當年捱得住,我們後來就會很不一樣。後來我離開了元朗,租住過觀塘工廈一段時間,再搬回元朗跟父母同居,是有幾個原因,但最主要是我爸退休不久就有了糖尿病,跟我二伯父、三伯父一樣。他每天吃那麼少,居然都有糖尿病。如是者,我又再次像以前那樣,跟我爸一起周末釣魚,我媽則一如既往,不是蒸魚,就是煲一大鍋魚湯,後來會用保溫壺裝滿魚湯,叫我拿回家裏。我媽對魚的偏執,我曾經以為跟外公的漁塘有關。
是那一年我爸釣魚時說的,他當時糖尿病情況不樂觀,應該是覺得命不久矣,如果不說就沒機會說。一般人啃到魚刺的話,其實不會真的即時致命,但我媽那時候啃到魚刺就非同小可,因為她本身就很緊張,喉嚨愈收縮,卡在喉嚨的魚刺就刺得愈深,然後我媽就動了胎氣。當時,其實我媽已經懷胎半年,魚刺拔了出來,她活著,但我妹妹流產了。我爸說,我媽這麼多年來都一直怪責自己啃魚刺啃死了我妹妹。
剛好說到這件事的時候,我爸突然哨了一聲,提醒我有魚上釣。所以,當初她在新元朗中心買了三個單位,是想留給我和妹妹的。這三十多年被她宰掉的那一萬多條魚,其實都不是給我吃的,是用來祭祀我那位被魚刺啃死了的妹妹。後來我有打聽過,像我妹妹的這種情況,不會有名字,也沒有靈位,以葬儀慣例不會把她當作是來過人世。
那一年聖誕節,是我跟父母最後一次去安娜餐廳吃飯。多年不見,安娜餐廳完全沒變過,從裝潢、餐具、桌布到侍應的衣著都跟以前一模一樣,餐廳裏面的時間好像是靜止的,但沒甚麼客人了,反而安娜旁邊的糖水店和壽司外賣一直大排長龍。我爸只能吃半份扒餐,跟我媽一人一半。侍應淋醬汁的手法還是那麼賞心悅目,但仔細一看,還是發現他們已經老了很多,我爸和我媽也是。聖誕節過後,我爸就需要全面控制飲食,定時定量,我媽是他的監護人,仍然每一餐都是蒸魚和魚湯,慘過住安老院。
隨着我爸需要長期服藥治病,新元朗中心也開始發展以 YOHO 為名的好幾期工程,從此它不再叫新元朗中心,叫 YOHO。這幾年,我媽再沒興趣催促我成家立室,歸功於家裏的新成員,一隻名叫安娜的小橘貓。我媽以前很討厭小動物,起初把安娜帶回家裏我是有點擔心,沒想到安娜喜歡黏着我媽,後來乾脆代替了我跟父母同住。我媽跟安娜意外相處融洽,可能是因為她可以經常都餵安娜吃魚,喜歡吃魚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感謝安娜,讓我和我爸擺脫幾十年的魚咒,連我爸的病情亦穩定下來。
這個周末,我難得休息一天,便載我爸駛過青馬大橋,到 AI 生成的新元朗釣魚,順便炫耀我剛買了不久的特斯拉。新元朗沒有 YOHO,也沒有港鐵元朗站(但是有港鐵人工島線的新元朗站),甚至沒有新元朗中心,沒有輕鐵車廠。不知為何 AI 決定青山公路元朗段那一帶回溯到非常遙遠的一九四○年代。我居然開着一台二○二○年的特斯拉,回到一九四○年的元朗。
「最近我知道了一個秘密。」我忽然說:「阿媽要買『新元中』的真正原因。」
在一九四○年的時候,原來這裏還是一片漁塘。小時候的我,或者早已因為蕩失路誤打誤撞來過一遍。是我外公的漁塘。他跟人打麻將輸了本來要留給我舅父的漁塘,也就是後來的新元朗中心、港鐵元朗站和 YOHO。它就是我外公晚年掛在嘴邊,被人填平了的風水陣。或者,我媽曾經一度想把它買回來。
啊,對了,我爸在釣魚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個很深奧的問題。他問,漁塘裏的魚,算是一九四○年的魚,還是現在的魚?
想了好一會兒,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在一九四○年代,元朗還未有淡水烏頭,是外公那一代元朗人在漁塘開始「溝淡」鹹水烏頭,用了幾十年時間才養殖出新的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