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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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馴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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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籠的人

15.11.2024
Chi Yan Fok

萬花從沒有料到,竟然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瘋狂地想念,那些鋒利的牙齒。雖然那個嘴巴並不曾為她張開,也沒有任何牙印曾經在她的皮膚留下孔洞。她卻在思念那些,從來沒有得到過的親密,或傷害。那也並非來自她的想像。畢竟,當她、馬其馬和藍眼在「海門鷺絲」旅館505號房間共處時,她親眼目睹,藍眼如何以親吻的方式,噬咬馬其馬,而他的慘叫仍然在她的腦海裏。或許是那些痛澈心脾的叫聲,使她對於藍眼的牙齒,生起了原因不明的依戀,幾近偏執。

 

無法入睡的深夜,萬花從牀上起來,坐在電腦前搜尋螳螂交配後,母螳螂必會吃掉公螳螂的原因。進食和被吃的角色早已由自然定律分配,螳螂只是基於本能進入角色,演出,犧牲了性命或飽餐了一頓,然後,落幕。

科學家最新的發現是,牠們的身體一旦拼合,母螳螂就會咬掉對方的頭部和前肢,母螳螂太餓了,而公螳螂身形又比較瘦削單薄,更重要的是,公螳螂的天職是,成為胚胎的養料,孕育下一代,就像母螳螂註定要成為孕育的器具那樣,公螳螂必然會為了繁殖而犧牲自己。牠們都有不同形式的餓,母螳螂為了填滿腹部而吃,公螳螂為了讓後代替補自身存在而被吃。牠們合而為一,在合一的過程中,無自我,無他者,無世界,無外在,無內在,無死,無生。公螳螂返回嬰兒狀態,自母螳螂的嘴巴爬回母體。母螳螂因而進化成生命的盛載者,交合即輪迴,相遇即道別。

 

藍眼的牙齒,露出了本能的慾望。牠需要咬,無咬不歡,卻不是甚麼都願意咬,只有碰到對的人和事物,牠才不會吝嗇牙齒。對藍眼來說,咬是一件絕對的事,不咬也是。

 

萬花思索,如何才能被牠狠狠地,不顧一切地咬。

 

***

 

「你最好想清楚,一旦領養後,就絕不退還,你得負起照顧牠一輩子,或,被牠咬着一輩子也不放的責任。」馬其馬迅速回覆了她的訊息。

 

「藍眼並不是開放領養的貓,但,你可以暫時照顧牠,如果你能滿足牠,讓牠願意咬你,而你也能忍受被咬,那麼,你們就屬於彼此。」沒多久,馬其馬再補充一個訊息。

 

「我需要一個籠子。」萬花提出這樣的要求時,想到的是,不知道藍眼喜歡咬壞甚麼,究竟是她昂貴的羊皮手袋、牛皮錢包、高跟鞋的幼鞋跟、束髮的緞帶、花盆裏的紫羅蘭、羅勒、藍黛蓮,還是書架上的夏卡爾畫冊。

 

他們相約在籠子專門店見面。馬其馬以為,她要把藍眼囚禁。但他並沒有打算阻止她,畢竟,恐懼是動物的本性,囚牢有時是安全的藏身之處。

當他們環視那個只有數百呎大小的工場,只有一名造籠人在其中,橫在工場中央的木頭工作桌放滿了電鋸、鐵尺、勞工手套;地上散落各種尺寸的鐵枝;被漆成不同顏色的欄柵靠着牆壁。萬花仔細打量那些欄柵,終於發現了一道銀灰色的鐵架,剛好和牆壁的角落形成了一個等腰三角形的房間。

 

「你們要用籠子關着甚麼?」造籠子輪流細看他們的臉,眼神盡是疑狐。在他看來,他們是一對新婚不久,還沒有適應婚姻生活的困惑夫婦。

 

萬花走進了那個等腰三角形之中,那個三角形的空間,就像為她而設那樣,剛好可以收容她瘦削的身子,讓她可以恰到好處地伸展四肢,再也沒有餘裕,放進一頭貓,或另一個人。她從欄柵的縫隙裏看着馬其馬,他也正在注視着她,那是陌生而嶄新的距離。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那是安全的距離,對任何生物而言都是。

在那個狹小而空無一物的三角形內,萬花長久以來第一次想到,可以自我隔絕於這個世界的自由。她已無退路——她手上緊捏着的那一點點東西其實並不重要。她看到鐵欄外的馬其馬,疲憊又無望,在亂烘烘的工作間裏,彷彿也沾上了灰塵的顏色。

馬其馬羨慕着鐵欄內的萬花,彷彿看着他一生之中失去過的所有東西,全都在那三角形之內。他多渴望可以走進去,和那些已不再屬於他的一切團聚,但他也知道,要是踏進那裏一步,所有東西都會同時瓦解。

造籠人叫喚他們的時候,已在一旁盯着他們看了很久。他把一堆漆成白色的圍欄交到馬其馬手裏。

「只有你們才會知道自己需要一個怎樣的籠子。」

馬其馬從皮包裏掏出鈔票時,造籠人揮了揮拒絕的手:「懂得造籠的人已經愈來愈少,而被困在籠子裏的人,卻愈來愈多。」他頓了一頓再說:「造籠的訣竅是,只有在建造籠子的過程裏,你才會知道如何把自己穩住。」

 

***

 

「圍欄的欄柵之間空間很小,藍眼沒法爬進來。」他們叫了一輛輕型貨車運送圍欄,等待車子到來時,萬花看着街上的陌生人這樣說。

 

「當人們感到安全時,往往就是讓一切乘虛而入的時候。」馬其馬提及遺忘訓練課裏,林大海一再強調「你們在這個課室是安全的」又要他們閉目冥想,在呼吸之間,吐氣的時候,把塞在腦裏多時的記憶徐徐釋出,放下,無論有任何念頭生出,就不再回應。「然後,對着一羣身心純淨空蕩的人,他就可以隨便種植任何他想要散布的思想。無論那是羞辱、管制,或任何贊助課程的人想要的結果。」馬其馬作出結論:「人們得到的結果,往往是他們所追尋的相反。」

 

「或許那是我需要的。」沉默良久的萬花在行駛中的車子說出:「我需要參加一個讓我感受備受威脅的課程,讓我留在圍欄之內,有充足的理由不再出來。他們讓我知道,這個世界布滿殘忍。」

 

他們這樣談着的時候,並不知道在相同的時間點,藍眼在流浪貓中心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牠本來就有慢性腎衰竭,雖然從表面看來健朗活潑。直至他們在萬花家放下圍欄,打算改天才佈置,馬其馬才接到通知貓的死訊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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