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光影從柳樹的縫隙中映照她們臉上。阿勤拖着買餸車到來,打扮是隨意的「師奶風」,談吐豪爽,帶點愛恨分明的江湖女俠影子;一旁的是Kelly,穿搭像文職女生,溫和而斯文的站着。兩人初次碰面,惺惺相惜,但風格各異,唯一共通,是她倆都是新來港人士。
「我的廣東話唔太好,唔好介意。」Kelly以半鹹半淡的粵語先表示歉意,但神情不卑不亢。她是四川人,曾在深圳工作,兩年零三個月前來港與丈夫團聚,那天正是封關前一天;她的中文名有個「江」字,笑言常常被人誤會是男生,是父親為她改的,因其命格欠水。
「我都感謝我爸爸給我這個名字,叫阿勤,我也是很勤力成隻牛咁。」另一位她以佛山話搭嘴道。她清楚地說出自己從佛山來港的日期—一八年八月十五日,那是她另一段人生開始的起點。
勤與江,本與這城毫無交集,卻因緣際會來到異地。她們的名字彷彿命中注定跟香港扯上一點連繫—勤乃港人特質;江則像港人一樣漂流無定,四海也能為家。選擇以香港為家、安身立命,不是老早安排妥當,只是嫁雞隨雞;披荊斬棘,為所愛的人留下。
關於來港安家這決定
來香港生活,是她們生命的轉捩點。Kelly和任職運輸的丈夫育有一子,來港前在深圳的科技公司任文職。一水隔天涯,惦記着在深圳河另一邊的家人,於是在二◯年移居香港,照顧婆婆和兒子。「以前我喺大陸份工都OK,但嚟到呢度好似冇乜用咁。」她是行政管理畢業,在內地已擁有一定知識水平,但在香港卻頓時變得無用武之地,只能在倉庫當兼職文員,不過也有得着,在同事教導下,她的廣東話由一竅不通變成識聽識講。
阿勤也分享類似處境。她有兩名患有SEN(特殊學習需要)的兒子,也是為孩子的將來才落戶這城。「喺大陸都唔知乜嘢係SEN,與香港是兩碼事,咪當佢百厭仔囉,幸好香港醫學昌明。」這是阿勤對香港的謝辭。「但我真係放棄晒我所有東西,放棄晒我自己事業各樣……」她補充自己的背景—她在佛山時曾是體校培育的籃球運動員,後來做過業務主管,也曾當上老闆,開過化妝店美容店,生活水平不俗。
「喺大陸千零二千蚊租搏下,好閒,喺香港,唔使諗。」阿勤嘆了口氣,有點消極。
「喺香港創業難啲,但只要你勤力,返咩工都冇所謂,一定有工做。喺大陸如果你冇學歷又冇生活圈子,年紀大咗好多地方唔會要你。」Kelly倒也從香港的生活中找到值得欣賞的地方。
回歸是哪回事? 香港是哪回事?
把時間點退回廿五年前,香港回歸中國,在內地是件普世歡騰的大事,她們也感受過濃烈的慶回歸氣氛。Kelly說自己當時還在家鄉的農村念書,阿勤聽罷即笑答:「所以話你後生過我,我嗰時拍緊拖㖭啦!」與四川不同,阿勤的家鄉佛山跟香港不但相近,風土文化也類近,她和鄉里也覺得回歸是一件盛事,「會覺得很開心,覺得可以到香港玩。當年仲有句口頭禪,你爭我啲嘢,使唔使等到九七後先還?咁樣。」
「就算距離遙遠,氣氛依然濃烈。」Kelly回憶,當年在四川,街上也掛滿國旗與區旗,「就算未有回歸這回事也從電視得知有這地方,廣東話歌啊、李小龍啊⋯⋯」
「李小龍佛山㗎(祖籍順德),不過喺香港住咋嘛。」阿勤搶答。
的確,不少港人的祖籍都在廣東各地,港人在文化上也承傳了不少嶺南生活特徵,但文化影響其實是雙向的。近水樓台,阿勤成長那時正值改革開放,佛山人的家裏都添置了「彩電」,再把天線接收方向移向香港一方,家家都睇無綫。
「我都係睇無綫大,以前睇電視咪覺得香港好大,喺香港生活係美好嘅,好嚮往嘅。」阿勤對香港有一定的認知,以往讀書時也結交過香港筆友,「一個寫繁體一個寫簡體,以前會好奇點解香港啲字咁難寫。」九七後,廣東人可以辦通行證來港旅遊,親身探索這顆東方之珠的奧妙之處,「乜教會都有,連邪教都有,直情滿天神佛,中西交滙,包容不同文化,又有國際視野⋯⋯」
身為四川人的Kelly,則不如阿勤般容易融入,眼前的障礙,來自語言、文化、甚至飲食。「我最大的壓力是初初來港不懂廣東話,嗌嘢食都嗌錯。我們上面的米粉不是像這裏幼幼的,弄了半天才知道原來這個在香港叫米線。食嘢都食唔慣,成日都想食麻辣嘢,而且價錢也不便宜,如果喺鄉下你想食嘅嘢可以隨時食到。」
親身來港生活,也發覺跟想像中的香港不一樣。「一直覺得香港係大都市,度度都中環咁,發現原來都有啲元朗啊、上水啊那些鄉村,好似我鄉下咁。又或者係住嘅地方細,轉幾個圈都會撞到,大陸你行到邊,連對門都闊啲。」她續說:「現在都習慣了,因為小朋友和老公都在這裏。」
來港各有前因 也許是緣份
常說香港是個移民城市,上一輩的人把小島當是落腳地,在這裏落地生根,有的人選擇當是中途站,賺夠,較腳遠走他方。有人進,有人出,是香港常態;自九七後,每年都有一定數量的內地人來港定居生活,怎料近年卻出現人口淨流出。當不少家庭執拾細軟準備登機之際,阿勤和Kelly來到這裏領身份證。
從阿勤的視角看這次移民潮:「我也知道很多香港人想移民走,可能是因為愈來愈多大陸人來這裏吧,他們覺得把地方也弄髒。說老實,以前來香港旅遊時我也覺得香港很乾淨,但這幾年的確覺得街頭污糟了。」
廣東話比較不純正的Kelly,特別感受到自己與其他港人的分別。她遇過一位在港土生土長的同事,跟她分享為什麼不喜歡大陸人,「是因為生活中遇到的,可能好多親戚喺大陸,好貪小便宜,又可能上一代喺大陸包二奶。但其實每個人也不一樣,這可能只是你的遭遇,不代表所有大陸人都是這樣。」
在近年中港矛盾、水貨客爭議等鬧得沸沸揚揚之際,港人對內地旅客以至新移民的觀感無疑是愈趨負面,阿勤和Kelly當然也是中箭的一分子,深深體會社會現實。「但我想說,我們來香港不一定是為了佔用資源,我來了香港也積極上班,也不想為社會帶來負擔。Kelly說道。
「有時我也會跟丈夫說,如果唔係同你一齊,我都唔會嚟咗呢度啦。」Kelly有點氣難平,「每一個人的生活也不一樣,不一定是因為香港生活好才過來,因為我們有自己愛的人,有自己的家,所以才選擇行到呢度,我以前從來也沒有想過有一日會落香港生活,最尾可能是緣份到了才把我帶來這裏。」
做新香港人 有得着也有犧牲
緣份,令她們與這地方相知相遇。恰巧又遇上新冠疫情,封關兩年,她們都和故鄉隔絕。
「我也是兩年幾沒有回去,大姐娶新抱回不去,老母生日又回不去,老母有病又返唔到去。」看似豁達的阿勤說時帶點感觸。
Kelly父親在一年前得病過世,她也不能親自回鄉奔喪,留下遺憾。「爸爸走之前我視訊跟他說請他堅持,不要在疫情中離去,因為我一定回不來。冇辦法,好唔捨得都冇辦法。」她說,接到父親離世的消息時,自己還在照顧兒子,只能每天以淚洗臉;但她又想了想,自己以往也盡了做女兒的本份、盡了孝道,「爸爸其實應該也沒怪我吧。」
移居香港,有得必然有失,阿勤和Kelly也察覺到香港的好,但亦為香港的新生活放棄了不少。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如果命運能選擇,還會選擇香港嗎?
「為了兒子和丈夫,我冇得揀。講親情真係唔想,我真係好掛住我屋企,始終老母老了,七十幾了,但為咗個仔……我個心也很痛……」剛強的阿勤也忍不住情緒崩潰,哽咽續說:「以前做女嗰陣時感受唔到阿媽嗰種愛,而家做咗媽咪感受到嗰種辛苦,好想返去攬住佢……」
家人在 家在
百味雜陳,但她們覺得這裏是家。
「來港後就像人生重新開始,冇朋友咪喺度搵朋友囉。香港是我家,呢度係我屋企,但我都會掛住鄉下嘅老母。」阿勤收拾情緒後爽快道,「總之來港一切為了小朋友、為了先生。我在佛山那些朋友準備五十歲退休,我反而在等五十歲後,小朋友大了,出去做多幾年工。」她苦笑道。
「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步回到解放前。」Kelly以這句話形容阿勤的遭遇,「一切都是要付出的。」
阿勤回道:「就睇吓你願唔願意為一個男人放棄晒自己所有嘅嘢,呢啲就係愛囉。」
Kelly說:「我又不會特別想回到鄉下,有句說話講得很好,父母在哪裏你的家就是在哪裏,他們健在的時候你自然會當那裏是家,但他們走了之後,我自己也結了婚有小朋友,這裏就是我的家。」
正午時分的陽光特別猛,她們的額上也帶着汗珠;匆匆而去,因要接兒子下課。她們在香港的生活,或許也是汗水淚水交織而成;苦樂參半,但嘗過苦的滋味,才會知道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