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紐約旅行時吵架的結果,就是你們的房子除了浴室以外的面積都是牀舖,地板有多大,牀就有多大。你們到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裏時剛好遇上免費導賞活動,一個白髮男子為一羣遊手好閒的中老年人介紹那張巨大的 “Wagner” Garden Carpet。那張地毯面積差不多二百五十呎,比你們目前租住的單位大一倍──當時的地毯是遊牧民族帳篷裏主要的家具和起居空間,而你們只有以四壁框起的土地問題。你知道她喜歡在Instagram引用波斯人Rumi的金句,卻從沒聽她提過對中東地毯的興趣。那時你已經陪她在那總走不完的博物館裏逛了一整天,連你從沒聽說過的古文明展覽都得一一細看,雙腿痠痛得很。
你們在香港的家裏只放了一張細小而廉價的素色浴室地毯,髒了只能丟掉換新:開放式套房裏沒有洗衣機,街上的自助洗衣店全都禁止清洗地毯,就算在家手洗地毯也沒地方掛晾。現代人的家裏已經不怎麼需要地毯,她真的有必要花那麼長時間去看一張幾百年前造的老舊地毯嗎?白髮男子指出地毯裏的孔雀、蝸牛、蝴蝶,河道裏的魚和鴨,還有正在咬花朵的兔子—她在你們共同的牀上,不是已經放滿了她的眾多毛公仔嗎?地毯的圖案描繪一個花園裏永恆的春天,H型水道以正中央的噴水池為核心、把花園切割成四塊,框住裏面眾多細密的花朵和樹木,用藍色、綠色、棕紅和啡黃的纖維織成──這又關你什麼事?男子講了足足三十分鐘,悶得你快崩潰了。咁鍾意聽,你自己聽飽佢,你忍不住說。你甩掉和她牽着的手,她手中那租來的導賞錄音機擊落地板,塑膠着地,回音填滿地毯館內幾千呎空間。
一甩完你就後悔了。好失禮。你們是場內唯一的東亞面孔。館內地板沒鋪地毯,一摔就好大聲。全場死寂。她咬住下唇,邊擦眼淚邊跑開。腳步聲很明顯。你追。遊手好閒的人都看着你們。在這次旅行裏她默默陪你看過那麼多她並不喜歡的名牌波鞋、哈雷電單車,難道你連陪她聽完一場免費導賞、讓她好好認識一件文物的耐性都沒有嗎?壓斷駱駝背脊的稻草始終都只是稻草,你應該學會自行把煩厭及早放下才是──你的理智如此提醒。
你在博物館出口終於追上了她。她一言不發地讓你跟着她踏出博物館大門,就馬上對你大吼大叫。原來她的安靜只是因為尊重博物館的寧靜。你背上的稻草立刻變重。你忍不住回罵了幾句。她邊罵邊哭。在博物館外忙着拍照留念的人全都停下來看着你們。好失禮。她轉身跑下博物館門前的樓梯,忽然失足,整個仆倒。天啊。一摔就把你倆的怒氣都摔散。她讓你抱她去坐yellow cab,就算在車裏也緊緊依靠着你;下車後你揹着她,把她輕輕放到酒店的牀單上,她哭了好久,但一直都捲在你的懷裏,直到她累得忘了扭傷的腳、摔傷的掌,像受傷的小鹿一樣睡去。柔弱的睫毛和通紅的嘴唇。你偷吻她。
第二天你們整天都躺在牀裏,讓她的腳踝休息。你發現躺着的時候不可能吵架,體內積存的所有溫柔和耐性都像液體一般,隨着地心吸力全部倒流回你的頭殼和心裏,使你醉倒。也許盡可能躺着就是白頭到老的秘密?她躺着看你,笑說:你終於明白波斯人的浪漫了。不需要查證,你就相信了。你們回到香港後,就買了第二張雙人牀,和原本的雙人牀合在一起、成為一張八十幾平方呎的巨牀,填滿套房裏浴室和門外浴室地毯以外的所有空間。因為房間再也沒有別的平面,你們就一直在牀上盤腿而坐、吃外賣、看Netflix,像以前的波斯人在巨大的地毯上禱告、吃飯、唸詩、親熱。用巨大的牀褥填滿房間地板後,再也沒有站着吵架的空間;你們在牀上隨意躺臥,互相扮演獵人和獵物。她再次像剛戀愛時般喜歡撒嬌,你開始相信你可以和她白頭到老。那麼,就一起躺下來吧。想像你們正躺在那張波斯地毯上,四四方方的邊框和水道裏面有着彎彎曲曲的自然世界,用羊毛和真絲織成廣闊的波斯花園,鳥語花香。她的右手剛好觸着一頭鹿,左手壓着的布料上印着一隻豹。一躺下去,就是春天。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