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
疫情下,家裏的人想逃出去,街外的人想衝進來。
「當我們都在抱怨要在家工作的時候,有些人卻根本沒有家,也沒有工作。」慈善團體ImpactHK創辦人Jeff Rotmeyer苦笑:「那是一場不知何時醒來的噩夢。」
一個巨浪襲來,失業大軍在茫茫大海中撈不出工作,有些人錢財散盡,最後流落街頭。無家者能否洗澡,由體育館掌握;「麥難民」是否有家可歸,由快餐店控制。其他人可能為防疫用品而奔走,可是,「他們要擔心的事已經夠多,連基本生存需要都沒有,根本顧不了防疫」。許多細微的事,人們以為是必然的,但對於他們來說,可以work from home(在家工作),已是一件美事。
失業+露宿=雙倍痛苦
碰面那刻,Jeff的灰藍色衣服濕了大半,水漬像一片地圖。看他手握咖啡杯,還以為不慎倒瀉水。原來,他在訪問之前即興到灣仔走了很多路,帶些衣服和食物給無家者,在暴烈的陽光下出了一身熱汗。
這樣的行動,他做了多年。從加拿大移居香港的他,曾是小學英文老師,六年前跟朋友每月發起Kindness Walks行動,透過不斷的探訪和慰問,走進無家者的生活。三年前,他索性辭去教職,成立慈善機構ImpactHK,集合了多達五千至六千名義工,為香港八個地區的無家者提供住所、溫飽和工作機會。
從前他每星期都會落區三天,主要是大角咀和深水埗一帶,但疫情爆發後,得保持社交距離,活動無奈減少。他發現最近無家者人數有所增加。「許多人因失業而沒法交租,業主換門鎖,踢走家當,無依無靠的人只能露宿街頭。」
他說,失業無家者經歷的雙倍痛苦,如墮深谷,不足為外人道。「舊無家者習慣了生活模式,勸他找地方住,他們會害怕;但新一批無家者突然失去一切,就會流露出不安的眼神,期望得到幫助。」
人生在世 誰沒有浮沉
天橋下,隧道裏,故事俯拾皆是。
一名四十多歲的獨居女士,原本做零散工,疫情下正式失業,支付不起賓館租金,以前的什麼心理關口再也守不住,首嘗無家者滋味。當人人因怕疫情而避開醫院時,她反而跑進去急症室,蜷縮在等候區的椅子上睡覺。當商場人去舖關,冷氣和多通道都給關掉時,她半夜潛入商場後樓梯,希望這一晚不致被人發現和被人趕走。
一名年約六十的西餐廚師,年初轉了一份清潔工作,不料公司倒閉,安排工作的蛇頭同時失蹤。牀位租金再無法負擔,他只好流連公園,最後淪為「麥難民」。
一名女子因失業而露宿,但北角糖水道天橋一場大火,令她僅餘的容身之所也失去,身無長物,連找工作必需的身份證都燒焦了。
我們只需一個小空間
項目經理Michelle曾任職職工盟,畢業於美國賓州州立大學勞動與全球工人權力碩士課程,她說:「從事低技術工作的散工和外判工,本來就欠缺生活穩定性,永遠不知道何時出糧,出糧後也不知道夠不夠生存,隨時飯碗不保。面對經濟海嘯,必然首當其衝。一不小心,誰都有機會流離失所。」
該機構成員認為,短期內最直接最能做到的支援是住屋安排。三月,他們發起「無家者緊急安全住屋」計劃,協助六十多名無家者脫離街頭,讓他們暫住賓館和劏房。受助者以四十至六十歲單身人士為主,大部分人本來長期炒散,最近因失業而露宿街頭。該機構後來也為他們提供失業援助,發放零用錢予有需要的人。杯水車薪,但至少解決迫在眉睫的住屋問題。
若是沒有疫情,大角咀橡樹街的Guestroom會是他們的小天地。在這個聚集地,無家者每星期見幾次面,一同參加興趣班、彈吉他、理髮、看電影、辦生日派對。那是一個讓他們融入社交,梳理過去情緒的小空間。
五月初,記者帶着好奇到訪Guestroom,豈料店面黯淡無光,社區雪櫃熄了燈,外圍搭建的竹棚還擋住了招牌。三個皮膚黝黑的男子坐旁邊聊天,一個紅毛小子也許看見我探頭窺視的迷惘神情,從欄杆跳了下來,主動開門請我進去。踏進日間中心,裏面堆滿了飯煲、餐具、紙箱、油桶、裝修工具,桌椅都已經收到一邊。鼻子一索,嗅到油漆的氣味,才察覺自己實在來得不合時。
疫情令一眾無家者失去聚集的機會,日間中心趁着這空窗期進行裝修,擴充空間,目標是容納六十個人。而這幾個男生都是這裏的社區助理,是曾受助脫離露宿的朋友。這天他們幫忙搬搬抬抬,還有為白牆重新上色。
三百人排隊 為了一個飯盒
每逢下午一時和五時,幾個男生都會放下手頭上的工作,捧起幾個沉甸甸的紙箱。走到對面的公園,樹下已經開始現人龍。他們說,疫情下多了很多公公婆婆加入隊伍,高峰期甚至有三百多人在排隊,為的只是一個飯盒。
「我們有吃飯的Openrice,他們也有派飯的Openrice,會知道逢星期幾,哪裏有人派飯。」人們從社區助理接過飯盒後,便躲到橋底暗處乘涼。有次Michelle看到有排在隊頭的無家者,中途離開長長的隊伍。一問之下,才知道他不願跟公公婆婆爭,擔心他們更有急切需要,畫面令人心酸。
大角咀裝修,無法聚會,大家便移師到油麻地相聚。
鐵閘噴上繽紛的塗鴉,卡通人像都是圓滾滾的,但每個圖案不盡相同。踏入店內,牆壁掛上”Kindnessmatters”字樣的桃紅色霓虹燈,映出和暖的光。設計還摻入了基層的元素,吊起橫放的木梯,充當衫架。一邊掛滿二手衣服、公仔、鞋子,另一角是社區咖啡廳,提供巴西咖啡和小吃,讓人結識新朋友。這是他們上月新開張的二手店1ofaKIND。店內目前有四個員工,都曾是失業無家者。其中Sam是他們兩星期之前遇到的尼泊爾裔新成員。他戴圓形眼鏡,頭髮向後梳,滿身都是首飾如耳環項鏈,看來靦腆,拍照時表情內斂,對客人彬彬有禮。他之前做的也是零散工,疫情爆發,餐廳紛紛結業,他也因此失去了工作。ImpactHK的義工團隊在街頭遇上他,邀請他到店裏工作,驚喜地發現,他私下非常愛笑能夠感染大家。
「試想像,如果你在疫情下失去工作,一無所有,你就只能終日躲在街頭。」Jeff與站在門口的Sam相視而笑:「但在這裏工作,給了你日常規律,你每天就會擁有醒來的動力,擁有前進的能量。我們跟客人聊天也會讓自己變得快樂。」
為無家者創造就業機會,為環保出一分力,為有需要的人免費提供食品和飲料,為香港人提供放鬆的社交空間,Jeff形容,這是一個total win的局面:「在這個大時代,人們很易陷入抑鬱,但我會着眼於希望,希望大家可以齊上齊落」。
Sam(左)是尼泊爾裔新成員,獲Jeff(右)邀請在二手店1ofaKIND工作。
在危難中保持善良
樂觀如Jeff,只有一件事令他耿耿於懷。
今年二月,有報道指,警員在深水埗通州街公園截查露宿者時,涉嫌用鐵鎚打爛他們的椅子、罐頭等家當,更扯露宿者的頭髮及踩其下體。「很難以置信,很不可理喻。」他為這宗新聞感到心痛:「他們已經在橋底加設石春路,在公園長椅添置扶手,警察一來驅趕,大家都慣性搬家,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他不解,為何多元的香港容不下這班朋友。他慨嘆ImpactHK只是個小團體,未能保護所有在角落裏掙扎求存的人。
「無家者是失語的,所以社會充權(empowerment)很重要,告訴他們這不是個人問題,而是可以透過集體去改變。」Michelle說。
「儘管他們面對極大壓力,睡在陌生的環境中,以紙皮為家,昆蟲在家當上肆意爬行,又得時刻擔心自己的安危,但他們仍然在受苦的時候,堅強地擁抱社區,釋出善意,我覺得很神奇。」Jeff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畢竟在危難中保持善良,是一件非常難能可貴的事。」
他希望疫情快點過去,好讓朋友們可以聚首一堂,給他們一個避難所,一個家。
疫情下有多少人首次露宿?
社區組織協會今年四至五月以問卷形式訪問104名無家者,結果如下:
*65%受訪者在今年首次露宿,當中95%在疫情下失業。
*露宿時間中位數為1.5個月
*疫情前平均收入12,760元
*疫情後平均收入473
(資料來源:香港社區組織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