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剛剛結束那段日子,我覺得不能再賦閒在家,便下定決心去找工作。從前學系的師兄介紹我去應徵教學助理。中學的防護措施還未完全放寬,我被提醒必須戴上口罩。
到達校務處的時候,是小息與午飯之間,正想開口道明來意,卻發現口罩下面的嘴巴好像被黏着了似的,沒法張開。為了掩蓋尷尬,我裝作清喉嚨,發出含混的喉音。職員問我是不是來面試,我連忙點頭,她便用對講機請科主任出來。這時候,我心慌了,用手勢表示要去一下洗手間,連忙逃離校務處。
洗手間沒有人,只有消毒藥水的氣味。我除下口罩,看見鏡子中那張臉的下半,在原本應該是嘴巴的位置,平滑一片。因為沒有嘴巴,我沒法驚叫出來,只是下巴向下拉動了一下而已。我用手指摸了摸消失了的嘴巴周圍,發現顎骨和牙齒還在,只是被包裹在皮層下面。我用舌頭試探了一遍,口腔內的狀況如常,也可以看見舌尖在皮層下移動。下課的鐘聲響起,我又再嚇一跳,連忙戴回口罩,抱着頭逃出學校的範圍。
在路上我故作鎮定,盡量避免引人注目。事實上,滿街都是戴着口罩的人,沒有人會看穿底下的秘密。我甚至懷疑,這些人當中,說不定有不少和自己一樣,都是沒有嘴巴的。雖然無法證實,但這個想法令人安心。
我在附近的口罩專門店,挑選了最厚的款式。收銀員自言自語地說:明明疫情已經完結,最近卻反而多了人買口罩,真奇怪!說罷,她以懷疑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我的唇也不期然緊抿了一下。不,我已經沒有唇了,只是殘留下來的皮層緊繃的反應吧!
我走到商場地庫的洗手間,正想換上新買的口罩,卻看見洗手盆前面站着一個女子。她上身穿白色背心,下身一條寬鬆軍綠色長褲,染一頭銀綠色長髮。我從鏡中的倒影看見,女子戴着卡通人物口罩,露出化了濃妝的雙眼。我們在鏡中對上了視線。女子用塗了鮮紅甲油的手指,碰了碰口罩上嘴巴的位置,向我示意。我點了點頭。我知道我遇到有經驗的人,或者她會是我的救星。
我跟着女子來到商場內的一間小時裝店。店裏沒有開燈,一個穿黑色超大碼衫褲、戴黑色口罩的男子開門迎接。他們領我到一幅簾幕後面,很自然地脫下口罩。如我所料,兩人也沒有嘴巴。男人在原本嘴巴的上方,還留着兩行稀疏的鬍子。我雖然害怕,但不好意思不跟着做。這時候,女子用喉音開始說話(即是所謂的腹語術?),雖然聽來有點滑稽,但比我想像中容易聽懂,未知是否因為廣東話有九聲,字音比較易於辨別的關係。
女子說自己叫做「封」,又問我是甚麼時候變成「閉」的。(這兩個字較難發音,要在手機上寫出來,之後也多次用上手機輔助。)我說:剛剛。女子便說:遇到我算你走運!我們把這現象稱為「閉」,不過不是正式名稱,只是私下流傳的說法。畢竟這件事並未公開,也很可能不會公開,所以除了閉之外,沒有人知道閉和談論閉。這反而是一件好事,因為變成閉不是甚麼光彩的事,也不想因此引起社會廣泛的注意。所以閉便形成一個小社羣,人數大概有幾百人吧,但相信有更多是不為人知的,稱為「閉中之閉」,是完全封閉的孤獨存在,而且肯定活不多久。為甚麼?沒有嘴巴怎麼吃東西?不吃東西,肯定活不下去吧!不用怕!我們是過來人,我們的經驗可以幫到你,但受點苦是少不免的了。
封姐繼續說:不要問我出現閉的原因。有人說是某種潛意識的驅使,但成為閉的人也不是天生內向的,好像我和他,本來就是口沒遮攔的人。也不一定是由於某種外在的壓抑。總之,原因不明。有一點肯定的是,所有人都是在戴上口罩之後才變成閉的。不過,說是因為長期戴口罩而引致閉,這說法也太過牽強吧!
說到這裏,封姐忍不住笑了出來,聲音有點像壓抑着的咳嗽。這時候輪到男人說:肚子餓了嗎?這個問題比不能說話更嚴重吧。有人試過在鼻子插喉,或者注射營養液,但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硬生生用刀子把嘴巴的位置切開,一邊滿嘴流血,一邊狼吞虎嚥地吃東西。之後那個傷口會癒合,再次變成閉,待下一次進食,又要動刀子,所以每次要盡量吃飽一點,減少進食的次數。通常自己下不了手,要靠同伴。我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你如果有需要,我們可以幫你。男子把手伸進褲袋,好像想掏出甚麼東西。我嚇得哇一聲(事實是嗯一聲)大叫(悶哼)出來,奪門而去。
我回到家裏,躲進房間,鎖上門,用手機告訴爸爸喉嚨有點不舒服,不想說話和吃飯。但是,整天沒法吃東西,我開始覺得有點頭暈,全身軟弱無力。我想,這樣下去我很快會死掉。
捱到第二天早上,我覺得不能坐以待斃,便惟有戴着口罩,再次來到那間店子。除了捱刀子,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吧。店裏只有封姐一人,她見我出現,喜出望外,用喉音說:你來得正好!我剛發現了一個新方法,是從閉羣組裏傳開來的,叫做「無嘴之吻」。來!我們試試!反正沒有損失的!
我完全聽不懂她說甚麼,呆呆地讓她幫我除下口罩,把嘴巴的位置湊上來,貼上我原本嘴巴的位置。我感到皮膚的輕觸,然後是擠壓,然後有溫熱潮濕的感覺,甚至還感到她的舌尖伸到我的嘴巴裏。我驚恐地縮開,用舌頭舔了舔,發現嘴唇和嘴巴竟然都回來了。我問封姐為甚麼不去救她的男友,她嘴角掛着口水,訓示我說:你要記住,不要讓男人乘機佔你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