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疫情期間的事情。遠嫁到此城的T地人Y,高齡母親在T地病危。
「她的腳掌上有一個巨大的洞,那是糖尿病末期,病毒入侵了腳掌的神經後留下的痕跡。」Y沒有親眼看過那個洞,只是聽照顧母親的妹妹轉述。彷彿,那個洞是通向母親的唯一窗子,如果她沒有勇氣把頭探向那窗子,就無法觸碰到母親最後的身體。
「我不敢看那個洞。」Y說這是她沒有立即乘飛機回到原居地探望母親的原因,那個洞的口子太大,像一個指責她離家多年的嘴巴,她受不了那樣的沒有言語的鞭韃。當然,她沒有告訴家人真正的內心歷程,只是說,疫症肆虐,她難以冒着高風險來回兩個城巿。終於,母親走了,帶着腳掌的大洞變成灰燼,進入泥土。她沒有出席母親的葬禮。
「沒辧法,畢竟在疫情期間。」她對家裏的人這樣解釋。
姊姊說,當一個人的內疚感超過他可以負擔的範圍,那個人便會內縮,做出種種旁人無法理解的行為:「就像那個大洞,已入侵了那人的世界,還每天在生長,像酵母那種,不斷膨脹,漸漸侵蝕了生活裏的大部分,以致那人只能處處繞道而行。」
姊姊在英國遇上Y時,非常投緣,交淺言深,或許因為她們的母親都在疫情期間去世,而當時移居了T地的姊姊趕回此城居家隔離期間,母親就在醫院病逝。
「Y在那大洞前的退縮,也是我們當時的狀況。」姊姊對我說,但我隨即釐清:「那不是我的處境,當時我在這裏,沒有迴避任何責任。」
從生至死是一根很長的隧道,那裏不僅包括着我們的一生,還接駁了家族中每個成員的從生至死的歷程。
身為母親的女人把孩子產出到這世界是隧道的開端,而作為兒女的人陪伴母親進入死亡則是隧道的終端,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順利地通過這兩端。
我卡在隧道的終端,然後只能在隧道裏徘徊。即使我反駁了姊姊說法,在心裏深處,我還是覺得沒有讓母親走向死亡時的痛苦、孤獨和無助減至最低。
在隧道裏我遇上了年輕時的母親,她帶着怨憤的神情告訴我,當她千辛萬苦地逃到此城時,在家鄉的外婆卻突然去世:「我沒想過她會這麼早就離開。」她甚至懷疑那是非自然的死亡,例如被謀害之類。小時候,當我聽到她這句話,感到不明所以。如今我好像能理解,那其實是把對自己的恨意以及對死亡的無力感,投射到他人之上。
現在的我,年紀比當時剛喪母的她更大,在隧道裏,我問她:「你能原諒自己嗎?」
她抬起眼睛注視我,忽然又變回熟悉的年邁的臉:「你能原諒自己嗎?」
姊姊每次向我訴說她的愧疚,我總是安慰她,但其實在沒有人知道的內心角落,我也把自責變成指責投到她身上去。即使我從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這也是真確無比的事。
隧道裏的牆壁有一個紅色的按鈕,只要某個人願意鼓起勇起按下去,就可以打破宿命般的罪疚和自責的輪迴,可是,我懸在半空的指頭遲遲沒法行動,因為紅色是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