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戰記》令我想起西西的短篇〈肥土鎮的故事〉。前者被譽為香港科幻電影的大突破,充滿港產動作片和英雄片的熟悉元素;後者是香港文學名篇,以寓言的方式講述一個不折不扣的香港故事。表面看電影和小說無論在內容和形式上也毫無關係,但某些意象和主題又好像互相呼應。我有理由猜想,是某種共同的精神基因所致。
先來看看電影的人物名稱。古天樂飾演的角色叫做泰來,有「否極泰來」之意,而劉青雲的角色叫做鄭重生。還有取代泰來已死的女兒思思的小女孩盼盼,再加上那個年輕通訊兵光仔,很明顯帶出「絕境中有希望」的主題。恰巧在〈肥土鎮的故事〉的重寫或擴寫版《飛氈》中,也有一個叫做葉重生的角色。葉重生是肥土鎮上的美女,葉氏家具店的千金,嫁給賣汽水的花順記太子花初三為妻。就算只是純屬巧合,也說明了「重生」是兩者的共同主題。
《明日戰記》之所以有一戰,是因為有一隻稱為潘朵拉的外太空生物,隨着殞石墜落於B16區,即是過去的香港的所在。潘朵拉是一棵巨型植物,母體固定在墜落點,但肢體卻可以活動,並在吸收雨水之後不斷增生。附在它身上的還有許多可怕的巨型昆蟲。不過科學家發現,潘朵拉同時具有淨化空氣的功能。如果能控制它的生長,便可以利用它解決地球被有毒氣體污染,而要長期靠人工天幕保護的問題。主角的任務是把一枚基因改造子彈放進潘朵拉的母體。如果任務在特大暴雨降臨前未能完成,便要啟動Plan B,以大殺傷力炸彈毀滅潘朵拉,代價是周邊市區十六萬人陪葬。
〈肥土鎮的故事〉像一則純真的童話故事般展開,但到了中段卻出現意想不到的轉向。花家的兩兄弟花一和花二,長年躲在郊區的房子裏「做研究」,並隨手把五顏六色的液體潑到窗外,令屋前的一塊荒地變成一片爛泥。有一天這片爛泥竟然長出異常豐碩的植物。兩兄弟原本想發明分解廢物的方法,卻不經意地創造出神奇的「肥土」。靠出售肥土和它所生產出來的巨型蔬果,小鎮突然變得富裕起來,高速地發展成一座繁榮的城市,並且命名為「肥土鎮」。可是,發展卻換來了毀滅性的代價。巨型植物和昆蟲不受控制地增生,把貨倉的牆壁推倒,像瘟疫般四處蔓延。於是,「人們和肥土作戰了」。他們用砍的,用燒的,試圖把這些「怪物」消滅。這些災難場面,頗可以跟電影比擬。
潘朵拉和「肥土怪」(姑且這樣稱之)有相似之處,但也並非完全一樣。前者賴水生存,吸水增生,後者最後卻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而被沖刷淨盡,完全消失。潘朵拉是外來物種,而肥土卻是人類科學的產物。一種是來自外部的威脅,另一種是自己的造孽(雖然原初的意圖並非不良)。但是對付潘朵拉的任務,後來變成對抗邪惡指揮官張家輝的陰謀,那又似乎說明了,最大的禍患其實不是來自外面,而是自己內部。人類的發展(無論是科技還是經濟)最終也會反撲,危害自身的存續。這一點電影和小說其實如出一轍。
把恐懼和危險的東西,投射為外在的怪物,是人類原始心理現象。在神話和童話中,怪物往往存在於外面某個非人間的異域。英雄必須離開人間,展開旅程,進入異域,才能消滅怪物。這個想像的距離,可能是一種心理保護機制的使然。不過,潘朵拉神話卻有點特別。她是宙斯特意創造出來,向人類報復的工具。她帶同一個裝着所有的惡魔和苦難的甕子,把它們散播到人間。她是偽裝成美女直入人間核心的「怪物」,就像屠城的木馬一樣。不過,弔詭的是她的甕子底部也藏有「希望」。
古代神話裏的怪物極少直接襲擊人類,或者接近人類社會。它們總是躲在外面某處,傷害迷失的旅人。只有在地方性傳說中,才有較多怪物騷擾村子的事例。要說毀滅人類這樣規模的災禍,不要說區區的怪物,就連奧林匹斯眾神也無法做到,大概只有像耶和華這樣的全能神才勝任。但是,進入現代時期,人類世界被怪物(通常是外星生物)入侵的想像大行其道。先行者如H. G. 威爾斯的《世界的戰爭》,首次描寫火星人入侵,所向披靡,幾乎把人類文明徹底擊潰。這個外敵入侵的模式已成為科幻作品的普遍設定。在這個界定下,「他們」和「我們」截然二分。「他們」代表邪惡,而「我們」是受害者。
不過,在威爾斯的作品中,也早已洞察到災難的另一模式,即人類自身科技的誤用和失控。這在《隱形人》和《莫洛博士之島》中也可以見到。這層反思令我們意識到,問題的源頭其實不在虛構的外來他者,而是在自己心中。這個轉換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近世才出現的「發展」和相伴而來的「過度發展」的意識。這不是相對穩定的古代所能想像的。西西的〈肥土鎮〉說的是這回事,《明日戰記》一定程度也有這個意識。
當然,電影和小說的結論完全不同。劉青雲說:「個天可以灰,個地可以灰,但我哋唔可以,一定要行落去。個結局係點,係我哋自己決定。」這說法好像過分天真和簡單,但確實代表了富有「香港精神」的在地觀點。相反,肥土鎮的老祖母則富有超越的智慧:「沒有一個市鎮會永遠繁榮,也沒有一個市鎮會恆久衰落;人何嘗不是一樣,沒有長久的快樂,也沒有無盡期的憂傷。」我一直在沉思,智慧和決心可不可以是同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