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怪,我手頭拿着這些晶瑩如青色最深沉處有妖被封印的章料,總好像同感着那些髒污、貪婪、拿着鑽機在蟻穴裏,泡在濃稠灰綠汙水,那些挖石人,那一下一下鑿入礦脈的震動。為什麼這種青色,會讓九百年來的文人,瘋魔癡迷,不計代價求得?那些文人篆印者(包括祖師爺,包括白石老人),他們有沒有在裝神弄鬼?我在台北,這間小巷裏的陋室,通過淘寶網,用VISA卡虛空付費,可以讓那些湖水深處的青色,被切截下的小方塊,從青田、金華、杭州、福州、山東……不同的賣家寄來。
他們在這麼窄仄的方寸間,用金屬刀刃削刻石頭,形成叛離日常印刷楷體的秀異線條,像鳥飛之意,雲水之紋、花草蟲魚之雜錯靈動,但這密集專注之凝視,手腕細微肌肉使勁、腦中浮現倒過來的字,這樣的篆刻行為,他們又相信這是這個刻印人,一生時光,和生死、溶入、戰亂、流離、禁錮之恐懼、壓抑的自由夢想……,一種人之有限與時空無限的交會。於是有位刻印老人字稱「漸叟」,所謂「人書俱老」。這樣的技藝,每讓我想到奧運跳水項目,十公尺跳台的那些中國女孩,腳尖從起跳之瞬,那麼短的時間括弧,他們要旋轉軀體,並且形成頭腳翻轉,最後在水面上方僅一公尺處,將身體打直,手掌壓水,使身體墜水之瞬,沒有水花,就像一顆石子咕咚沉入湖水,輕微的一縷小白泡。這整個技藝對人體的嚴酷擠壓,腦額葉中樞小區域的尖銳感覺,和一個篆印師拱起肩頭,對着小小章印奏刀,竟如此相似。但跳水選手大約二十歲,身形發育長大,便得淘汰離開那變態的跳板。而篆刻師,得讓這個高度動員,集中於最窄小空間的行動,持續到他老死。所謂人亡印在,印石要收納、沉積、拓錄下這個人與這方印交會的生命掙扎,像被琥珀封印的億萬年前的一隻蟲。那像是,無法逃脫,這些經歷十九世紀以來文明崩解,鴉片、女人的小腳、戰火、逃離、顛沛貧困的,寄萍老人、苦鐵、悲庵、庵持老人、持默老人、遁盦、鈍丁、秋庵、女床山民、冬花庵王……,他們在這些印石上,鑿刻着瘋狂的固體形狀。每一刀都在刻自己,但自己的肉身怎麼能對應那些淡青的、桃花灑瓣的、渾凝脂白的、或如夏日瑩雨,那些極美的石章?
譬如那個與魯迅同為章太炎門下的許壽裳──我們如今使用的ㄅㄆㄇㄈ,就是他提案的,以老師章太炎模仿日語假名,發明「紐文」和「韻文」──不得不提一下,浙江紹興人,一九四七年陳儀因二二八事件去職,他便從裁廢的編譯館轉至台大中文系正教授,有許壽裳、喬大壯、臺靜農三位,大約在一九四七年之後,三人的故事,恰如金屬雕刀在鬱青色的青田石的用力鑿銼,噴起的石粉,形成凹缺之篆文。
據《維基百科》,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晚上,許壽裳在台北市青田街六號太台大宿舍臥室被殺,凶器是柴刀(斧頭),砍在右邊臉頰和頸部四刀,喉管幾乎切斷。幾天後,當局抓到一個從前編譯館的工友高萬俥,曾以鑰匙潛入許宅偷竊,供稱當晚又行竊,因許壽裳為失眠所苦,聽見客廳動靜,起身以手電筒查看,高嫌失風所以將許先生砍殺。不久這嫌犯即被槍決。
《維基百科──許壽裳詞條》列出這判案許多疑點。友人和左翼文壇都說許是被國民黨特務殺害。許壽裳被殺後,喬大壯接任台大中文系主任,喬是民國著名詞家,同時「篆刻奇倔」。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晚上,許壽裳被砍殺之前,喬大壯還與許飲酒賦詩。他至許靈前致弔,淚流不止,回到宿舍,還對陪同的臺靜農等人說,也許院中大石後就有人埋伏。這喬大壯的祖父喬茂萱,長年是為戊戌六君子收屍者之一。接任系主任沒三個月,喬大壯便飛回上海,兩個月後自沉於蘇州梅村橋下。
事實上,喬大壯的夫人,在對日抗戰期間病故,他的兒子是空軍,也在空戰中殉難。臺靜農說喬大壯之自殺:「真如墮瀰天大霧中,使他窒息於無邊的空虛中。生命於他成了不勝負荷的包袱,而死的念頭時時刻刻侵襲他……在台時兩度縱酒絕食,且私蓄藥物,而終沒走上絕路。……最後死神戰勝了。」
喬大壯之後,由臺靜農接任台大中文系主任,眾所皆知,他是魯迅的學生。所以當時的台大中文,隱隱有一股魯迅的影子,以及國民黨特務要剷除五四運動分子的諜影幢幢,以許壽裳為那根拉起的藤莖,他在陳儀長官公署時任編譯館的教育處,副處長宋斐如在二二八事變後被槍殺;許到職台大中文系主任時,前任文學院院長林茂生,某日被穿中山裝配槍的兩個便衣帶走,從此永遠失蹤。同是魯迅學生的金溟若,應許壽裳邀任教台大中文系,許壽裳被殺,離開台灣,四九年又赴台,然終身被警總監視。短暫在台大外文系教了兩年的李霽野,一九四九年沒提辭呈便逃往天津。此還引起任卓宣發表指控傅斯年「在台大掩護共黨分子、親共分子」之文。倒是許的台灣人知交楊雲萍,祖父是士林宿儒,是與周金波同時的重要台灣文學家。還有那個以版畫《恐怖的檢查》對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表達同情的黃榮燦,也被情治人員逮捕並以叛亂罪槍殺。這後面都可見隱藏版的「魯迅幫」,被陳立夫兄弟CC派的法西斯主義者,清泆、剷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