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無遺憾也得承認,黃金時代其實早已成歷史。」鍾愛港產片,尤其武俠功夫、警匪動作片的電影史學家大衞‧博維爾(David Bordwell)在《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中譯本後記中直白寫道。
《香港電影王國》是博維爾研究香港通俗電影在國際上的跨文化威力之經典著作,詳盡說明了香港電影對世界電影藝術的貢獻。二○○一年初版中譯本面世不久就售罄,絕版多年。博維爾二○一一年以電子書形式推出英文增訂版,新加兩章,討論香港主流電影九十年代間、千禧年後的轉變。近月,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翻譯增訂版付梓,再附加博維爾新寫的後記,表述他近年來觀察到的港產片趨勢。
在書中,博維爾宣告,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隨着本土市場收縮、地區觀眾口味及投資方向變化、中國大陸電影業的影響,確實的走向了終結。他也坦言,環顧全球,本土製作在多數國家都不會特別賣座,人們或會對當前港產片的不景感到神傷,但是,本地影業能苟延殘喘,「年產量維持在五、六十部之間,也許已經值得慶幸了。」
讀到此處,再想起今年電影業的境況,不禁思疑:香港電影是否註定在九十年代中漸漸失去昔日光芒?港產片的未來又會怎樣?便帶着一些問題,以電郵越洋訪問博維爾。
問:明周 答:大衛‧博維爾
香港電影業衰落無可避免
問:你提出,香港電影自一九九三年開始滑落,所謂「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你又引用陳可辛導演二○○○年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講過的說話,他說:我曾可以回港聘用十個最好的導演,嘗試挽回香港電影的輝煌日子,「但我不相信可以黃金年代可以再次出現。」香港電影是否註定在九十年代中失去昔日輝煌?
答:我衷心覺得,如果政府有更全面支援香港電影人,獨立界別的發展或會更加成功,但就電影業整體而言,我不認為有過很多選擇。我在書中提出的其中一個論點是,在一個人口較少的地方所發展出的香港電影,對地區市場,尤其台灣,以至其他東南亞國家以及海外唐人街等地的出口非常依賴。但那個市場收縮了,部分歸咎於九七金融風暴,也與美國和南韓電影的影響力增長有關(盜版問題導致相同效果)。同時,香港電影製作成本上升,超出市場負荷;中國的開放曾有望為香港電影創造市場,那某程度上確是成真了,特別是對周星馳的電影。然而,當中國更全面發展自己的電影業,憑着其龐大觀眾羣,製片公司便擁有強大的討價還價能力。因此我會視香港電影的衰落由眾多因素造成,而大部分不是電影人所能控制的。
問:在中譯本後記中,你也指出,「今日的香港電影,大部分是延續一些早已出現的趨勢。」說的是什麼趨勢?如「中港合拍片」和「以懷舊為主題」等?
答: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認為這些就是大趨勢。寫成這本書之後,到現在,我會再舉另一項趨勢:香港電影人導演大陸的「大片」,如劉偉強的《中國機長》(2019)、林超賢的《紅海行動》(2018)、徐克的《智取威虎山》(2014)等等。與此同時,香港電影人仍在試圖重回舊日大熱作品滿足本土口味,就如以「古惑仔」班底重啟的《黃金兄弟》(2018)。
疫症與政治風波底下的港產片
問:事實上,港產片產量大降也是趨勢之一。去年首輪上映港產片只有四十六部,是歷史新低;到今年,又逢新冠肺炎疫情,電影拍攝製作大受阻礙,相信情況只會更差。不久前,香港電影發展局公布了「薪火相傳計劃」,資深導演爾冬陞、王家衛、陳可辛、陳嘉上,以及張婉婷和羅啟銳等將會夥拍新晉導演,開拍新戲,提攜後輩。這能救助現時你形容為「苟延殘喘」的香港電影業嗎?
答:作為歷史學家,我不願預測未來。我希望香港電影發展局的計劃能奏效,但新冠肺炎令這一切很難籌備。就連巨大的迪士尼公司在美國休閒業務方面(公園、遊輪)也蒙受極大損失,被逼將《花木蘭》改為線上付款放映。如我必須預測,我認為國際電影業,包括香港在內,在未來一段日子將會遇到很大困難。
問:疫症外,電影業也會受政治影響,新法規及其下的創作環境會怎樣改變?
答:同樣,我不想做預測,但近年的香港獨立電影從社會運動中得到了很大能量。像我在網誌所寫的,《亂世備忘》(2016)和《十年》(2015)等都是很有力有效的作品,所以,當前時局或許能刺激很多電影人的創作力,這經常在動盪的社會中發生,像一九六〇年代的拉丁美洲般。如年輕電影人想探索社會政治議題,以手提電話拍電影的可能性,應有助他們磨練技藝。
問:你對港產警匪動作片情有獨鍾,讚揚其編排演出剪接優雅有力,對電影藝術有莫大貢獻。但無可諱言,香港市民對警隊的滿意度現在大不如前,港產警匪動作片的未來會怎樣呢?
答:這(警匪動作片)是種很穩健的類型,我預期優秀刺激的警匪片會陸續有來。美國現況可以作比擬,我們的警隊不像以往般廣受尊敬,但仍有電影和電視電節目展示白警(good cops),儘管他們必須對抗黑警(bad cops)。
香港電影及新晉電影人的出路
問:許鞍華導演近月榮獲威尼斯影展終身成就獎,肯定了她對香港電影的貢獻影響。你覺得新晉導演有哪方面可向她取經?
答:我一直視許鞍華為你們最優秀的電影人之一,威尼斯影展對她的致敬實至名歸。從許鞍華身上,新晉電影人能學到很多東西。她的電影向來有堅實的劇本,心思細密的表演。她從其演員得到超卓的演出,亦讓他們透過很多「靜默時刻」(quiet moments)去表達角色情感。另外,她不拘泥於單一類型,她什麼都試過!這對年輕電影人是一個好榜樣,從動作片,到家庭戲劇,及歷史大觀(historical spectacles),統統都要試去探索。
問:你說,環顧全球,在荷里活片的壟斷下,「本土製作在多數國家(尤其是小國)都不會特別賣座。」事實如此,那麼香港電影業有什麼出路?哪個國家的製作模式值得借鏡?哪個電影人的發展路向別具啟發性? 像你在最後一章長篇論及的周星馳,王家衛,或杜琪峯?
答:先從最後一部分答起:上述的電影人都是值得追隨的先行者。當這些創作人和很多同行同時工作時,香港電影發展非常出色!他們和其同行成就了這個令人雀躍的電影業。
相對而言,很少國家電影(national cinemas)可以主導其本土市場。中國是最明顯的例子。另一個模式是南韓,他們成功取得大份額的本地票房。和香港相似,南韓有很強的類型片、才華橫溢的導演,也具備優良的技術設施。兩者的分別在於,我想,是一個更大、能夠支持多元化電影製作的人口。也有人告知我,南韓觀眾忠實地支持着自家電影——從其國民對《上流寄生族》(2019)奪得奧斯卡獎項為之瘋狂的景象便可知。如果這發生在香港電影上,不也很好嗎?
但我依然樂觀。因為上述三個電影人仍然活躍,王、杜兩人近年也製作了一些甚具價值的電影。另外,我們要希望,新一代電影人會在他們身旁茁壯成長,像杜琪峯也做了很多去支持和鼓勵初出道的電影人。
立足本土吸收世界
一九九五年,博維爾首次踏足香港,這個他以往透過電影而認識的城市。自此,他自言「訪港成癮」,多次來港,與香港的導演、明星、電影工作者結交。最後,他更為香港電影寫了一本書,一本研究港產片愛好者不能錯過的著作。
初次訪港至今,廿五年過去,現年屆七旬博維爾說,因健康問題,對上一次來港,已是二〇一四年。但他仍在思念香港電影,以及香港的影迷。「我希望香港影迷繼續吸收最好的國際電影文化,同時忠於本地電影傳統。香港觀眾應該為他們電影人的斐然成就自豪。」他寄語。
《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增訂版)》
作者:大衛博維爾(David Bordwell)
譯者:何慧玲、李焯桃
出版發行: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定價:HKD 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