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好幾段很長的時間,我陷入了失眠的漩渦裏,不是一天或兩天,而是,持續地,每夜無眠,或無法深眠,數月,半年,或一年,然後在某個時間點,像穿過了某個關卡,突然,又可以如任何人一般,真正地安睡。
這世上,起碼有兩類人,一類是會失眠的,而另一類卻能迅速入睡。熟睡,或許是一種本能,但這種本能也像另外無數的本能,在社會化的過程裏,被慢慢地無意識地摧毀掉。失眠並不是一種疾病,但它像一種基因,刻在身體裏,並不會帶來對失眠者以外的人嚴重的影響,它就像一種內在的爆發,靜靜地把一個人很慢地完全吞噬。
那時候,醫師問我:「最近有壓力嗎?思慮太多嗎?」我說,不。我並不認為失眠因格外的壓力而生(而且,在這個城巿裏,人們一直以來的訓練,就是以身處巨大壓力之中而從不感到壓力的存在為榮),相反,我隱隱地感到,那跟假裝有關。
人,可以假笑,假哭,假正經,假裝有禮可愛溫文勤奮,所有對外的行為動作表情,都可以演出偽裝。唯有放鬆卻難以扮演,因為面前已沒有觀眾,睡眠從來都是一件必須直面自己的事情。
在瑜伽練習裏,最後一個式子是屍式,經過激烈的拉扯和維持一些艱難的姿勢,攤屍在墊,讓身和心完全靜止下來,可是就在那時候,念頭像無數馬匹闖進腦海,除了盡力假裝停頓,我什麼也不能做。
有一種說法是,睡眠其實是一次小小的死。就像皮膚的組織或頭髮,必須定期褪落,才能更新。那些難以入睡的人,其實是因為無法放心地在每個夜裏臣服於暫時的死亡。生活中充滿了死的象徵,把空氣吸入再呼出是一次死,開始一段關係然後結束是一種死,乳齒掉落(而恆齒還沒有長出來)也是一個階段的死,心有時會死,而且不一定會復活。生命中每一次的死,都是一個又一個放下的練習,如此,才能順利地新陳代謝。我暗裏知道,失眠是因為沒有成功地放下,每一天都帶着昨天的一點舊,像一層無法褪去的死皮。
就像小時候,跟母親同睡一牀。容易從睡眠中醒來的母親,常常因為我難以入眠輾轉反側而醒來。給她責罵之後,我就知道,無法把睡覺這件事做好,無法把事情做好的時候,我就假裝已經做到。身體像深眠般安靜,而思潮活躍。
人們失眠的原因並不是不會假裝,而是洞悉了自己無法完全假裝這一回事,他們打從心底裏不相信假裝卻必須假裝,而那些睡得安穩的人,卻因為深信自己的演出,並從不懷疑而安然無恙。
後來我想到太陽和月亮的分別。太陽只會出現和消失,但,月亮卻有陰晴圓缺,每一刻都通過轉化而重生──夜裏的睡眠或許也有這樣的意義,人們通過假死而再生,經歷深眠中的輪迴,繼續活下去。 
(隔周刊出)